一 崖前雪
二月二,龙抬头。
渭水南岸,归骨崖。
崖高千仞,下临冰河,风从河面倒卷上来,带着碎冰碴子,抽在脸上生疼。
沈莞披一件青灰短袍,乌发以麻绳高束,背后负一只狭长木匣——那是顾无羡连夜为她寻来的“雪刃”,百炼缅铁,长二尺七寸,薄如柳叶。
顾无羡自己则负手立在三丈外,绯衣被风撕得猎猎作响,肩胛的箭伤已结痂,疤痕却比原先更红。
崖顶早有人。
崔晚镜。
她仍着女官素服,衣袍被山风鼓起,像一面招魂的幡。
她面前摆着一张供案,乌木香炉、白瓷酒壶、一盏小小青釉骨灯——灯芯竟是一截人指骨。
灯旁,摊着半片虎符。
沈莞目光落在那截指骨上,指尖微颤:骨节纤细,尾端有浅浅刀痕——那是母亲唐氏右手的无名指。
三年前,棺木入土时,缺了这根指骨。
她原以为被野狗叼走,如今才知,是小姨留作灯芯,烧给她自己看。
二 旧债
“阿莞,你长大了。”
崔晚镜开口,声音温软,像从前哄她入睡时一样。
沈莞却觉得脊背发冷。
“我母指骨为灯,小姨好雅兴。”
崔晚镜轻抚灯焰,火光在她指缝间跳动:“姐姐生前最怕黑,我让她亮着,不好么?”
顾无羡缓步上前,绣春刀半出鞘:“崔大人,三年前借晋王逆信屠沈家满门,再杀秦府九娘子灭口,如今又布杀局于春灯宴——证据在此,可愿伏罪?”
崔晚镜笑了,笑得肩头轻颤:“顾大人,证据?那半张舆图?那半片虎符?它们本就是我故意漏给你们的。”
她抬手,指骨灯焰忽地拔高,映得她眉眼妖冶:
“我要的,从来不是沈家死绝,而是让沈家最后一个女儿,亲手把晋王的遗孤送上皇位。”
沈莞瞳孔骤缩。
“晋王有后?”
崔晚镜自袖中抽出一卷黄绫,展开——
婴儿襁褓图、生辰八字、暗卫名册,末尾盖着一方血红凤玺。
“当年晋王被诛,皇后暗中保下幼子,寄养民间,如今十三岁。凤仪宫需要一把干净的刀,替他开路。”
她看向沈莞,目光温柔得像毒蛇吐信:
“阿莞,你便是那把刀。你手刃昏君,幼主登基,我保沈氏昭雪,如何?”
沈莞缓缓拔刀,雪刃出匣,一声清越龙吟:
“我若说不呢?”
崔晚镜叹息,抬手击掌。
崖侧雪林里,缓步走出一人——
少年十三四岁,眉目与先晋王有七分相似,眼神却空洞,仿佛被抽去魂魄。
他双手奉着一只漆盘,盘上覆白绫,绫下隆起,像一颗小小头颅。
崔晚镜柔声:“你若不应,我便把顾大人的首级,也做成灯芯。”
刷——
少年掀开白绫。
盘中,竟是另一只骨灯——灯芯赫然是一截断耳,耳后朱砂痣殷红如血。
顾无羡下意识摸向自己左耳,却只摸到一道新疤。
原来春灯宴当夜,他已被削去半耳,却浑然未觉。
沈莞眼底血色翻涌,刀尖微颤。
崔晚镜叹息:“阿莞,你瞧,我早算好每一步。”
三 雪刃
风更烈。
沈莞忽地笑了,笑声清脆,惊起崖底栖鸦。
“小姨,你漏算一步。”
她抬手,将雪刃横于掌心,轻轻一划——
血珠滚落,滴在雪上,绽开一朵小小的红梅。
“我沈家的血,只为自己流。”
话落,刀光如匹练,直取崔晚镜咽喉。
崔晚镜袖中软剑弹出,剑身细若柳枝,却韧如蛇信。
金铁交击,火星四溅。
顾无羡同时掠起,绣春刀封住少年退路,低喝:“走!”
少年却恍若未闻,抱着骨灯,一步步退向崖边。
沈莞与崔晚镜瞬息已交十余招。
雪刃薄,软剑韧,一刚一柔,竟难分高下。
崖顶积雪被刀风剑气激得纷纷崩落,像一场倒卷的瀑。
崔晚镜忽地虚晃一招,身形一折,竟向少年扑去——
“既得不到,便毁了他!”
剑尖直指少年心口。
沈莞刀势已老,不及回援。
电光火石间,少年却抬头,空洞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猛地转身——
噗!
软剑透胸而过,血溅崔晚镜素衣,像雪上开残梅。
少年抱住崔晚镜,声音沙哑却坚定:“母后……够了。”
崔晚镜怔住,剑柄脱手。
少年软软倒下,唇角溢血,却抬手,将骨灯递向沈莞:
“姐姐……替我活……”
话音未落,人已气绝。
崔晚镜踉跄跪地,抱尸恸哭,哭声凄厉,如夜枭啼雪。
沈莞持刀而立,雪刃滴血,一时竟不知该刺向谁。
顾无羡上前,以刀背敲昏崔晚镜,低叹:“他终是选择了自己。”
四 骨归
傍晚,雪又落。
渭水冰面,一艘孤舟泊于崖下。
舟头摆着两盏骨灯——
一盏指骨,一盏断耳。
灯芯已熄,只余冷灰。
沈莞将两盏灯并排,倒入烈酒,点火。
火苗舔上骨面,发出细微的“哔剥”声,像低低的告别。
顾无羡立在她身侧,肩胛血迹已干,像一道暗红的枷。
“晋王遗孤已死,皇后失了棋子,下一步,便是狗急跳墙。”
沈莞望着火光,声音平静:“那就让她跳。”
她自怀中取出半片虎符,投入火中。
铜符遇火,发出一声脆响,裂成数瓣。
“沈家的债,今日归骨。”
她转身,雪刃归匣,声音清冽:“顾无羡,该回长安了。”
顾无羡抬眸,雪落在他睫毛上,瞬息化水。
“好,回家。”
五 尾声
归骨崖上,新雪覆旧血。
无人知道,崖底冰河下,一只乌木小匣随波远去。
匣内,是拼合完整的皇城舆图,以及一枚小小的金印——
“永和九年,沈氏敬铸”。
雪落无声,却掩不住即将到来的春雷。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