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着栀子花的香气，漫过老城区的红砖墙。六年级的教室后墙上，倒计时牌的数字停在了“0”，课桌上堆满了写满赠言的同学录，空气里浮动着毕业的雀跃与微涩。
许安把最后一本同学录递给谢楠时，手心微微出汗。蓝色的封面被他摩挲得有些发烫，扉页上他画了两只并肩的小刺猬，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谢楠，初中也要一起加油！”
谢楠接过同学录，指尖碰到他的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带着熟悉的温度。“知道了。”他翻开本子，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许安凑过去看，只见他写了一行字：“许安，别总丢三落四。”
“我才没有！”许安气鼓鼓地反驳，心里却甜丝丝的。他们约好了要考区里的同一所初中，谢楠成绩好，早就拿到了保送名额，许安这段时间拼了命刷题，就是想跟上他的脚步。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格外刺眼。穿着白衬衫的少年们站在槐树下拍毕业照，谢楠被几个男生拉着勾肩搭背，许安挤到他身边，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角。谢楠转过头，嘴角噙着笑，在按下快门的瞬间，悄悄往他这边靠了靠。
照片洗出来时，许安把它夹在课本里。照片上的谢楠微微侧着头，阳光落在他发梢，而自己的肩膀几乎挨着他的胳膊，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暑假来得猝不及防，蝉鸣变得冗长，老槐树的叶子绿得发亮。许安每天早上还是会习惯性地在楼下等一会儿，虽然不用上学，可看到谢楠背着篮球从楼道里走出来，心里就觉得踏实。
他们会一起去巷口的小卖部买冰棍，坐在槐树下分享同一本漫画；会偷偷溜进废弃的天台，对着远处的烟囱比赛谁数的云朵更像棉花糖；谢楠打篮球时，许安就坐在场边的石阶上，给他递水，看他被汗水浸湿的白衬衫贴在背上，勾勒出利落的线条。
“初中的篮球场比这大多了。”谢楠仰头灌了半瓶水，喉结滚动，“到时候我教你打篮球。”
“我才不要，”许安踢着地上的石子，“我跑不快。”
“我等你。”谢楠看着他，眼神很认真，“慢慢跑也没关系。”
许安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头假装看蚂蚁搬家，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从夏天到秋天，从初中到更远的以后，他们会像两棵挨得很近的树，根系在地下悄悄缠绕。
变故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午后。
那天许安妈妈炖了排骨汤，他盛了满满一饭盒，兴冲冲地跑向谢楠家。刚跑到三楼，就听见谢楠家传来陌生的说话声，还有行李箱滚轮划过地面的咕噜声。
他的脚步顿住了，心里莫名一紧。
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许安透过缝隙往里看，看见两个穿着体面的男女坐在沙发上，谢楠站在他们对面，背对着门口，肩膀绷得很紧。
“小楠，车票都买好了，下午五点的火车，别耽误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很陌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爸的工作调动已经定了，这次必须跟我们走。”
“我不想走。”谢楠的声音很低，带着压抑的反抗，“我要在这里上初中。”
“胡闹！”男人皱起眉，“我们是你父母，难道会害你？那边的重点中学比这里好一百倍，你必须跟我们走。”
许安手里的饭盒忽然变得很重，汤晃出来，烫了他的手指，他却没感觉到疼。原来……是谢楠的父母。他只在谢楠偶尔的提及里听过，他们在很远的城市工作，很少回来。
他看到谢楠猛地转过身，眼睛红红的：“那许安呢？我答应了要跟他一起上初中的！”
“小孩子的约定算什么？”女人不耐烦地挥手，“以后你会认识新的朋友，忘了这里的事吧。”
行李箱被拉起来，发出刺耳的声响。谢楠还在挣扎，却被那个男人拉住了胳膊。他回头往门口看，目光似乎扫过那道缝隙，许安吓得赶紧躲到楼梯拐角，心脏狂跳不止。
他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听到谢楠压抑的争执声，然后是下楼的脚步声。许安死死攥着饭盒，指节泛白，他想冲出去，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双脚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开。
直到那扇单元门“砰”地关上，他才如梦初醒般追了出去。
楼下停着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谢楠被那个男人塞进了后座。他还在挣扎，头不停地往窗外看，像是在寻找什么。
“谢楠！”许安终于喊出声，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
谢楠猛地转过头，看到站在楼道口的许安，眼睛瞬间睁大。他像是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可车窗被那个女人迅速升起，隔绝了所有声音。
“谢楠！”许安又喊了一声，朝着汽车跑去。
司机发动了引擎，轿车缓缓驶离。谢楠在车里拼命拍打着车窗，脸贴在玻璃上，眼神里的慌乱和不舍像针一样扎进许安的心里。
许安跟着车跑了几步，饭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排骨汤洒了一地，混着尘土，散发出淡淡的腥气。他眼睁睁看着黑色的轿车拐过巷口，消失在路的尽头，像一滴墨晕染在宣纸上，最终什么也没留下。
巷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满地狼藉的汤渍。
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哭泣。许安站在原地，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
他不知道谢楠要去哪里，不知道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急，不知道他有没有来得及跟自己说一句再见。那些关于初中的约定，关于篮球场的承诺，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轻飘飘地落了空。
那天下午，许安在槐树下坐了很久。阳光渐渐西斜，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却再也没有另一个影子来和它重叠。
他走到谢楠家门口，那扇掉漆的木门紧闭着，门缝里没有透出一点光亮。他又爬上废弃的天台，风很大，吹得他眼睛发涩，远处的烟囱依旧冒着烟，可身边的位置空了。
晚上，许安躺在床上，看着隔壁楼三楼的窗户。那扇窗一直黑着，再也没有亮起过灯。他把那张毕业照翻出来，手指抚过照片上谢楠的脸，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原来有些人，真的会像夏天的蝉鸣，在最热闹的时候突然噤声，只留下空荡荡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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