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躁

“喂，”裴凛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扎进这短暂的安静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难以理解的烦躁，“长这么大个儿，为什么不还手？”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毫不客气地扫过沈聿比自己还高出些许的身量，那洗得发白、沾满污渍的校服下包裹的、本该充满力量感的骨骼轮廓。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旋了一路，此刻终于带着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砸了出来。他见过太多人，怂的、横的，但像沈聿这样，明明有反抗的资本，却在暴力面前选择彻底蜷缩。

沈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是更深的瑟缩。他垂下眼，避开裴凛的视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巷子里那瞬间刺破狼狈的锋利眼神仿佛从未出现过。

过了几秒，一个极其平淡、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从他紧抿的、苍白的唇间逸出：

“打伤了，赔不起。”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补充道，声音更低更轻，“也麻烦。”

轻飘飘的几个字，像几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裴凛的呼吸微微一滞。

赔不起。

麻烦。

他当然知道一点沈聿家里的情况。

那个永远坐在教室最角落、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校服洗得发白、眼镜片厚得像瓶底的“透明人”。父母在车祸中双亡，留下的赔偿款被三个姑姑和两个伯伯骗的分文不剩，靠着助学金和奖学金才勉强度日。一中高昂的学费对他来说已经是沉重的负担，遑论其他。

至于“麻烦”……裴凛太懂了，对于沈聿这样的人来说，任何一点额外的风波，都可能成为压垮那脆弱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招惹上混混，后续的报复、纠缠，都是他承担不起的“麻烦”。

道理裴凛懂。

可一股更猛烈的无名火却“腾”地一下从心底窜起，烧得他喉咙发紧。

他懂，但他无法认同！

他盯着沈聿低垂的、被血污和刘海遮住的脸，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这个人，骨头都被揍得可能断了，血糊了半张脸，却还在冷静地计算着“赔不起”和“麻烦”！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在这个书呆子面前，简直像是对牛弹琴！

“麻烦？”裴凛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寒意，每个字都像淬了冰，“被打死就不麻烦了？”

沈聿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是因为裴凛的话，而是肋下骤然加剧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闷哼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裴凛的质问戛然而止。他几乎是本能地收紧手臂，将沈聿下滑的身体更稳地捞住。触手所及，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能清晰感觉到对方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冰冷。

那股烦躁的火瞬间被这真实的、沉重的痛楚浇灭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无处着力的憋闷。

裴凛烦躁地“啧”了一声，没再看沈聿，也没再说话。

所有的质问、不解、甚至那点隐秘的“恨铁不成钢”，都被强行压了下去。

未曾涉足沈聿荆棘密布的路途，便无法触碰那份沉甸甸的苦楚。任何劝慰，不过是隔岸观火的轻语，徒劳且带着岸上的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