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裴凛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缓和了一丝。

他朝理发师抬了抬下巴。

理发师立刻会意，动作轻柔而专业地扶起沈聿：“来，慢点，这边请。”他巧妙地避开了沈聿肋下的位置，引导他走向洗发区。

沈聿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僵硬地挪动着脚步，每一步都踩在柔软的绒毯上，却感觉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躺下时，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眼睛死死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不住地颤抖。温热的水流冲在头皮上，理发师的手指力道适中地揉按，这本该是放松的时刻，沈聿却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每一次触碰都让他身体细微地战栗，仿佛忍受着巨大的酷刑。

重新坐回理发椅，面对巨大的镜面，沈聿更是如坐针毡。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狈：苍白的脸，额角的纱布，打绺、厚重地遮挡着大半张脸的刘海，洗得发白、领口还有撕裂痕迹的校服。

与这精致奢华的环境对比，他像一个误入宫殿的乞丐。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印，又慢慢透出血色。

“裴少，您看怎么剪？”理发师征询地看向裴凛。

裴凛就站在沈聿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抱着手臂，目光沉沉地落在镜中那个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身影上。他清晰地看到沈聿紧绷的下颌线，看到他掐进掌心的指甲，看到他额角纱布边缘渗出的细密冷汗。

“刘海全剪了，”裴凛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决定性的力量，“短点，利索。两边推上去点，头顶留长些，修出层次。”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沈聿低垂的眉眼轮廓，“……清爽为主。”

理发师心领神会：“明白，前刺造型，很适合这位小哥的脸型和发质。”他拿起梳子和剪刀，银亮的剪刀在灯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

“咔嚓。”

第一声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空间里异常清晰。

一缕厚重、沾着污渍的黑色发丝，无声地飘落在地毯上。

沈聿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那剪刀扎了一下。他条件反射地想抬手去挡，手臂刚抬起一点，肋下尖锐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动作瞬间僵住。他只能死死闭上眼睛，牙关紧咬，放在膝盖上的手攥得更紧，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掌心的掐痕处，一丝鲜红慢慢洇开。

“咔嚓……咔嚓……”

剪刀开合的声音规律而冷酷，像某种审判。

镜子里，那片遮挡了他整个少年时代的“帘子”正在被无情地剪除。

湿冷的、沉重的负担感一点点剥离。

额前骤然变得空荡、冰凉。

理发师的动作娴熟而精准，推剪的嗡鸣声在耳边响起，两侧和鬓角的头发迅速变短，露出清晰的鬓角和耳朵的轮廓。温水喷洒，细碎的头发茬被冲走。

吹风机的暖风和强劲气流袭来，理发师的手指拨弄着他头顶留长的发丝，塑造成型。

整个过程，沈聿始终紧紧闭着眼，身体僵硬如磐石，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那种失去了最后屏障、被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恐慌感，几乎将他淹没。

每一次剪刀的声响，每一次吹风机的气流掠过裸露的皮肤，都让他神经末梢剧烈地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吹风机的声音停了，世界骤然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