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缩月球

月尘像雪，却比雪轻，也比雪致命。八台银白色的月面跳跃舱排成弧阵，在暗灰色的月海上投下八道细长的影子。倒计时 00:03:00，广播里传来毫无起伏的合成女声：“半径剩余 90%，请尽快抵达安全环带。”

　　林野把黑卡插入舱壁，屏幕闪了一瞬。他看见老猫的资料——真名李茂，四十七岁，青海冷湖天文台门卫，三年前第一个发现月球视直径异常收缩。资料末尾有一行红字：已注销。

　　“原来你就是报丧人。”林野低声说。

　　老猫没回头，只把兜帽压得更低。“报丧的是月亮，我只是第一个听见钟声的人。”

　　00:02:00。

　　八支队伍同时点火，跳跃舱在十米高空划出抛物线。林野队排在第七，落后两个身位。下方月壤开始塌陷，像一张被抽掉桌布的圆桌，无声地卷向中心。

　　“跳！”老猫吼。

　　林野和苏芮同时拉满喷射杆，跳跃舱猛地一沉，又弹起。只差一秒，他们的影子便会被塌陷吞没。

　　00:01:00。

　　广播再次响起：“半径剩余 85%。”

　　苏芮的呼吸在耳机里像碎冰。“林野，如果我们落在最后 10%，真的会死吗？”

　　“不会。”林野盯着前方老猫的背影，“因为我们不按规则玩。”

　　他掏出苏芮的手术刀——上次副本里她用来解剖外星胚胎的那把，刃口只有七厘米，却能在真空里保持分子级锋利。

　　“你要干什么？”

　　“烧掉后路。”

　　00:00:30。

　　林野猛地俯身，把刀刃刺进跳跃舱燃料箱。金属像纸一样被划开，液氢喷出，瞬间汽化成白雾。舱体失去平衡，翻滚着坠向后方。

　　“抓紧！”

　　他抓住老猫的肩膀，把两人一起甩到舱顶，用安全带缠住手腕。燃料爆燃，产生逆向推力，像一根无形的弹弓，将他们抛离大部队，直扑月球背面。

　　耳麦里一片尖叫。其余三十一人被塌陷的月壳追上，像被橡皮擦抹掉的铅笔字，连光都没留下。

　　世界安静了。

　　跳跃舱在背面的尘埃里滑行数百米，最后撞上一块漆黑的方尖碑。碑体光滑，没有缝隙，像一整块被冷却的暗能量。碑面上浮着银白色的字符：

　　“第 1000 次循环完成，是否重置？”

　　下面有两个触摸键：YES / NO。

　　老猫踉跄着走近，指尖发抖。“原来我们一直在这里兜圈子。”

　　林野蹲下，拂去碑底的灰。那里刻着更小的字：

　　“每次循环，月球半径减少 5%，直至坍缩为奇点。通过者保留记忆，失败者数据清零。”

　　“他们把我们当实验鼠。”苏芮喃喃。

　　林野抬头，看见地球悬在漆黑的天幕里，蓝得刺眼。他突然明白，真正的筛选不是速度，而是选择。

　　“如果我们选 YES，一切重启，我们回到起点，忘记一切，再跑一千次。”

　　“选 NO 呢？”

　　“游戏结束，宇宙继续坍缩，我们也许跟着一起消失。”

　　老猫笑了，笑得像哭。“我守了天文台三十年，第一次看见月亮眨眼，我就知道它要死了。我只是没想到，它死之前还要拉我们陪葬。”

　　林野把手术刀插回苏芮掌心，刀尖指向 NO。

　　“那就让它死吧。至少这一次，我们记得真相。”

　　苏芮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按。

　　指尖离碑面还有一厘米，老猫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等等。”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三年前的冷湖天文台，他和一个小女孩站在望远镜旁，背后是圆满的月亮。

　　“我孙女还在地球上。”老猫声音嘶哑，“如果重置，她就能再活一次，哪怕不记得我。”

　　林野沉默。风从碑底吹起，带着月尘，像无声的潮。

　　苏芮把照片接过来，轻轻放进老猫胸前的口袋。

　　“那就让她活在没有循环的宇宙里。”

　　她按下 NO。

　　方尖碑发出低沉的嗡鸣，像千万个星系同时叹息。碑面裂开，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穿透月球，穿透地球，穿透整个可观测宇宙。

　　林野看见时间像倒带的胶片，三年前的月亮重新膨胀，天文台的门卫第一次举起望远镜，小女孩笑着指向天空。

　　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

　　再睁眼时，他躺在冷湖天文台外的沙地上，手机显示 2022 年 8 月 17 日 03:42。

　　远处，李茂正在锁门，准备下班。

　　林野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

　　“李师傅，”他喊，“今晚月亮真圆。”

　　老猫回头，笑得像个普通的门卫。

　　“是啊，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圆的月亮了。”

　　林野抬头，月亮高悬，银白，安静，没有塌陷，也没有方尖碑。

　　但他知道，在某个无法触及的维度里，第 1001 次循环永远不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