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怡馨走后的第三个冬天,吴梦媛把茶寮关了。她搬到后山的小屋,离许怡馨的坟只隔半里路,每日扫完墓,就坐在窗前绣那幅未完成的蝴蝶图。
“今天的雪下得细,”她对着空凳说话,手里的金线在绢布上绕出亮闪闪的弧,“你总说江南的雪不像北方,软得像棉花,落在身上都不觉得冷。”
窗台上摆着两只木簪,许怡馨那支的簪头被摩挲得发亮,像蒙了层月光。吴梦媛拿起它,往自己发间插了插,镜里的人影鬓角全白,只有那道疤痕的位置,还留着浅浅的印——是她自己用针轻轻划的,说这样“就像你还在我脸上”。
门被推开条缝,小童钻进来,手里捧着个布包:“吴姨婆,奶奶让我给您送些炭火。”他看见桌上的蝴蝶图,眼睛亮了,“这蝴蝶真好看,像要飞起来似的。”
“是你许姨婆教我的,”吴梦媛摸了摸他的头,往他兜里塞了块桂花糖,“她说金线要绣得密,才像有光照着。”
小童嚼着糖,忽然说:“前几日我梦见许姨婆了,她站在兰草旁边笑,说‘告诉梦媛,我在等她’。”
吴梦媛的手顿了顿,金线在绢布上打了个死结。“她骗人,”她笑着说,眼泪却掉在结上,“她总说等我,结果自己先走了,留我一个人绣完这蝴蝶。”
小童似懂非懂地走了,屋里又剩她一人。炉火“噼啪”响,映着墙上的影子,像两个人依偎着。吴梦媛忽然咳嗽起来,帕子上沾了点红,她却不在意,只把那结慢慢解开。
“你看,”她对着影子晃了晃绢布,“快绣完了,等开春兰草发芽,我就把它烧给你,让你在那边也有个念想。”
半夜咳得厉害,她摸黑去摸药碗,却碰倒了桌边的木簪。簪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像许怡馨当年在码头喊她的声音。“怡馨?”她撑着桌子站起来,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是你回来了吗?”
屋外的雪被风吹得沙沙响,坟方向传来隐约的兰草香。吴梦媛扶着墙走到门口,看见雪地里有串浅脚印,从坟前一直延伸到屋门口,像有人刚来过。
“我就知道你会来,”她笑了,咳得更厉害了,“你总说欠我半块桂花糕,是不是带了来赔我?”
她踉跄着往坟前走,雪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像耗尽了力气。许怡馨的坟前,新栽的兰草被雪压着,却冒出点绿芽。坟头摆着支木簪,是她早上忘在那里的,此刻上面竟沾着朵干枯的兰草花。
“你看这花,”她把花摘下来,往发间插,“比去年的开得早,定是你在底下给它暖着。”
咳得喘不上气时,她靠在墓碑上歇着,冰凉的石面贴着脸颊,倒觉得舒服。“怡馨,”她轻声说,声音越来越低,“我好像……走不动了……”
意识模糊间,仿佛有人扶着她的肩,艾草香混着兰草味漫过来。“傻丫头,”是许怡馨的声音,软得像江南的春水,“我不是说过等你吗?怎么才来?”
吴梦媛笑了,把手里的蝴蝶图往对方怀里塞:“你看,绣完了,能飞了……”
雪还在下,落在两人的发间,像撒了把糖。许怡馨的坟前,两只木簪并排插在雪里,簪头的“怡”和“媛”字被雪映得发亮,像两颗靠在一起的星。
开春时,小童去后山,看见吴姨婆靠在墓碑上,脸上带着笑,手里攥着半块发黑的桂花糕,和许姨婆坟里的那半块正好拼成完整的一块。那幅蝴蝶图落在雪地里,金线被风吹得轻轻晃,像两只真的蝴蝶,正往天上飞。
张妈来收尸时,把两只木簪埋在了一起,说:“这样她们就不会再分开了。”
后来每年兰草发芽,都会有人看见坟前有两只蝴蝶绕着飞,翅膀亮闪闪的,像有金线缠着。镇上的人说,那是吴姑娘和许姑娘,终于双宿双飞了。
而那间后山的小屋,窗台上的木簪总也没人收,风吹过的时候,像有人在轻声说话,说江南的雪,说未绣完的蝴蝶,说这辈子没说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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