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天色是在顷刻间翻脸的。先前还算温和的云层不知何时聚拢、堆叠、沉下脸来,染上了一种沉闷的铅灰色。市集的喧嚣里混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湿气的风,卷起地上的碎纸和草屑,预示着某种即将到来的变故。然而专注于手中那根朴素面包所带来震撼的人,并未立刻察觉这天空的变奏。
直到第一滴雨。
它毫无征兆地坠落,并非轻柔的抚触,更像是一颗冰冷、饱满、重量惊人的水弹,精准地砸在她裸露的后颈上。
“啪。”
一声清晰得几乎带有实质感的脆响。冰凉的触感瞬间炸开,如同微型的花朵在皮肤上骤然绽放,又迅速渗入肌理,带来一阵极其细微却无法忽略的战栗。那感觉过于直接,过于突兀,与她记忆中任何“被安排”的天气都截然不同。在沫芒宫的露台上,若有细雨,必有水元素力形成的无形华盖适时出现,确保神明的衣袍与妆容永远纤尘不染。雨,从来只是一种遥远的布景,一种可控的氛围,一种需要时召之即来、无需时挥之即去的装饰品。
它不该,也从未如此……直接地落在她的皮肤上。
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未经许可的侵入的退缩。手指捏紧了包裹面包的粗糙纸袋,指节微微发白。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速度骤然加快,频率密集起来,敲打在石板路上,溅起微小的尘烟;敲打在摊位支起的油布棚顶上,发出噼啪的闷响;敲打在她棉质衬衫的肩头,迅速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没有无形屏障的阻隔。没有侍从惊慌失措递来的华伞。没有元素力在指尖流转、将雨水轻柔排开的熟悉悸动。
只有雨。最原始,最普通,最不由分说的雨。
她怔在原地一两秒,仿佛在等待身体里某种沉寂的机制被重新激活,等待那五百年来早已成为本能的、操控水流的意志自行运转。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掌心和胸腔内部,只有一片沉寂的空旷,如同废弃的殿堂。
雨势却在顷刻间磅礴起来,不再是个别的试探性攻击,而是连成了线的、密集的、哗啦啦倾泻而下的水幕。市集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奔逃与嘈杂。商贩们手忙脚盖货物,行人惊呼着寻找避雨处,孩子们嬉笑着踩过水洼。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的湿意彻底包围。
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滑下,几缕深蓝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上,冰凉地汲取着皮肤的温度。水珠沿着她的鼻尖坠落,滴在嘴唇上,尝起来是一种陌生的、带着尘土和天空味道的微涩。衬衫迅速湿透,布料变得沉重而冰凉,紧紧吸附在皮肤上,勾勒出单薄而真实的肩线轮廓。那双曾经只会触碰最细腻丝绸、最光滑权杖的手,此刻暴露在雨水中,指缝间很快积满了水,然后溢出。
她低头,看着雨水如何毫无阻碍地浸透那深蓝色的棉布,如何让颜色变得深沉而饱和,如何让布料失去挺括,柔软而委屈地皱缩起来。这具身体,这具曾经被无数华服包裹、被无数目光仰望、被视为神明容器的身体,此刻正毫无遮掩地承受着天落的洗礼。每一滴雨水的撞击,每一次湿意的渗透,都在清晰地、不容反驳地标注着她的边界——一具会冷,会湿,会感到不适的,物质的、凡俗的躯壳。
她试着抬起一只手,摊开掌心,向上。
雨水毫无阻碍地落在她的掌心里,很快汇聚成一小汪,漫过掌纹,又从边缘溢出。那被雨水浸泡的皮肤泛起轻微的褶皱,指尖被泡得发白。没有光华汇聚,没有水珠如受召般悬浮环绕。只有最普通的物理现象,最平凡的湿冷触感。
五百年来,她第一次真正地“被雨淋湿”。
这不是诗歌里浪漫的缠绵,不是戏剧中烘托悲情的布景。这是一种略带狼狈的、冰冷的、甚至有些粗暴的体验。它剥夺了所有距离感,所有象征意义,只剩下纯粹的、物理层面的接触。
一阵风吹过,卷着冰凉的雨水扑打而来,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手臂上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这反应如此原始,如此不受控制。
旁边屋檐下,挤着几个躲雨的妇人,她们高声谈笑着这场雨的突然,抱怨着晾晒的衣物。一个孩子挣脱母亲的手,兴奋地冲进雨幕里,用力踩着一个水坑,溅起大片水花,发出咯咯的笑声。
她看着那孩子,看着他那纯粹的、因这自然之力而迸发的快乐。然后,她慢慢地,将一直悬空摊开着承接雨水的手掌收了回来,握紧。冰凉的雨水从指缝间被挤出。
她不再试图等待或召唤什么。只是低下头,用空着的那只手更紧地护住怀里那个已经被雨水打湿变软、恐怕再也无法保持酥脆的面包纸袋,然后迈开了脚步。
不是优雅的、被计算好的步伐,而是有些急促的、为了避开地上越来越大的水洼而略显凌乱的步子。鞋跟敲击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与雨声混杂的、清脆又沉闷的响声。雨水不断地流进她的眼睛,让她不得不频繁地眨眼,视线中的枫丹廷变得模糊、晃动,如同浸了水的油画。
走向那间不再有神光笼罩的公寓的路,在这一天,被一场最寻常不过的雨,冲刷得无比漫长,又无比真实。每一滴落在皮肤上的雨,都是一次沉默的叩问,一次去魅的洗礼,洗去那五百年的脂粉与荣光,只留下一具逐渐被雨水浸透的、会感到寒冷的凡人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