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幕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雨水再次倾泻而下,不再是之前的绵密阴冷,而是狂暴的、砸向大地的沉重水鞭。它与不断上涨的洪水汇合,将枫丹廷的低洼区域变成一片翻涌着黄褐色泡沫的浑沌汪洋。水流奔腾着,裹挟着更多从街上掠夺来的杂物——断裂的招牌、倾覆的木箱、散落的商品,甚至还有一只无力挣扎的旧玩偶,在漩涡里沉浮。
水位已经越过了第五级台阶,正顽固地向着第六级进发。浑浊的水流变得湍急,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咆哮,掩盖了其他一切细微的声响。空气冰冷而湿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充满了泥土、腐烂物和绝望的气息。
她依旧站在门廊那方寸的干燥之地,像被钉在了那里。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目光无法从那片不断扩大、吞噬着熟悉街景的水域移开。一种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向上蔓延,冻结了血液,也冻结了思绪。面对这纯粹、野蛮的自然之力,凡人的躯壳所能感受到的第一反应,是渺小,是无措,是深入骨髓的寒意。
就在这片风雨与水流的狂暴交响中,一个声音,尖锐、凄厉、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如同裂帛般猛地撕开了沉重的雨幕。
“——救命啊!”
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声线稚嫩,却因极致的惊恐而扭曲变形,每一个音节都劈裂着,颤抖着,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入鼓膜,直抵心脏最 unprepared 的角落。
所有远处的嘈杂,洪水的咆哮,风雨的嘶鸣,在这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抹去。整个世界收缩、聚焦,只剩下这绝望的呼救,一遍又一遍,带着令人心碎的穿透力,从斜下方不远处的洪流中传来。
视线猛地循声追去。
一根被冲得歪斜的旧式金属路灯杆,成了狂澜中唯一的孤岛。一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男孩,穿着早已湿透、沾满泥污的短衣短裤,正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着那冰冷的金属。浑浊的水流已经漫过他的胸口,每一次翻涌的浪头都凶狠地撞击着他瘦小的身体,试图将他从那可怜的依附点上剥离。他仰着头,雨水和河水糊了满脸,小嘴张大到极限,每一次呼吸都混合着呛水的咳嗽和更加撕心裂肺的哭喊。
“妈妈!救救我!呜……谁来……!”
那双眼睛,睁得滚圆,盛满了人类最本能的、对湮灭的恐惧,正直直地、穿透迷蒙的雨帘,望向门廊的方向,望向那个唯一站立着的身影。那目光里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只有最纯粹的、溺水者看向最后一根浮木般的绝望乞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根本不需要思考。没有权衡,没有犹豫。那持续了五百年的、深入骨髓的“扮演”本能,在这一瞬间压倒了一切。她是“水神”,是守护者,是理应回应祈愿、平息灾祸的存在——至少,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在她自己被迫习惯的角色里,应是如此。
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一步踏出门廊的保护,冰冷的雨水和溅起的洪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裤脚和鞋袜,那刺骨的寒意却未能让她停顿。手臂猛地伸出,纤细五指张开,精准地朝向那个在洪水中挣扎的孩子。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久经训练的、属于“神明”的优雅与决绝,仿佛下一瞬,浩瀚的水元素力就将应召而来,温顺地托起那弱小的生命,将恐惧抚平,将灾难逼退。
意念在空荡的识海里疯狂催动,呼唤着那本该如呼吸般自然流转的力量。她等待着指尖熟悉的微凉悸动,等待蓝色光晕亮起,等待水流遵从意志的奇迹显现。
什么都没有。
掌心空空如也。
只有冰冷的、被雨水和溅起的洪水彻底浸透的深蓝色丝绸手套,湿漉漉地紧贴着皮肤,沉重,冰凉,像一副突然失去魔法的枷锁。雨水无情地砸在她伸出的手背上,顺着绷直的指尖淌下,与下方咆哮的洪水融为一体。没有光华,没有元素力的波动,没有一丝一毫神性的回应。
那孩子又被一个浪头打得歪斜,呛进去一大口水,哭声变得微弱而断续,只剩下本能的、绝望的抽搐。
而她伸出的手,就那么僵硬地悬在半空中。五指依旧维持着那个召唤的姿态,每一个关节都绷紧到了极致,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冰冷的雨顺着她的手腕流进袖口,沿着手臂内侧的皮肤蜿蜒而下,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寒意。
求救声还在持续,穿透雨幕,一遍遍撞击着她的耳膜,却再也无法激活任何奇迹。
只有那只徒劳伸出的手。
那只被雨水浸泡得颜色深暗、沉重无比的丝绸手套。
以及一个缓慢的、带着某种足以将灵魂都击碎的钝痛,清晰浮现在一片空白心湖之上的认知:
她,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