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紧攥的、空荡的拳头还死死抵在胸口,心脏的狂跳震得掌心发麻,几乎要撞碎肋骨。冰冷的湿衣紧贴皮肤,寒意与一种更深邃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交织在一起,让她整个人像风中残叶般无法抑制地细微抖动。视野里,那根歪斜的路灯杆和其上 clinging 的渺小身影开始模糊,被雨水、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无法溢出的东西所扭曲。
孩子的挣扎已然微弱,只剩下偶尔的、无意识的抽搐,像是被浪头拍打的水草。那最后一丝希冀之光从他眼中彻底熄灭后,留下的空白比洪水更令人窒息。
就在那小小的头颅即将第三次没入浑浊水面之际——
一道影子,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从对面屋檐下的阴影中猛地射出!那不是优雅的滑翔,而是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粗暴的力量感,撕裂雨幕,砰然砸入翻涌的洪水之中,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
水中挣扎的身影明显顿了一下,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惊扰。
那是一个穿着普通枫丹平民服饰的身影,深灰色的粗布衣裤因湿透而颜色更深,紧紧包裹着精干而并不魁梧的躯干。看不真切面容,只看到一个下颌紧绷的侧影,以及湿透的、粘在额角与颈后的深色头发。
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或优雅可言,只有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应对危机的极致效率。那人逆着水流,手臂有力地划开浑浊的洪水,每一次前冲都像是在与一只无形的巨兽角力,身体因抵抗水流而微微侧倾,展现出一种紧绷的、充满原始力量感的线条。
很快,他靠近了灯杆,一只手猛地伸出,不是去抱孩子,而是精准地抓住了男孩缠绕在灯杆上的手臂,以一个稳固的姿势将自己固定住,对抗着水流的拉扯。另一只手则快速拂过孩子口鼻,清理掉堵塞的污水,动作干脆利落。
男孩猛地咳嗽起来,呛出几口浑水,微弱的哭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全然绝望的嘶喊,而是掺杂了痛苦与一丝懵懂的、重新燃起的生机。
救援者没有浪费时间安抚或询问。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孩子从灯杆上解下来,用一只手臂紧紧箍住那瘦小的、不断咳嗽颤抖的身体,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抓着灯杆维持平衡。他的头微微昂起,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汹涌的水面,快速寻找着最近的、可行的撤离点。
就在他转身,试图借助一股水流的推力向着一扇半淹的二楼窗户移动时——
因动作而掀起的衣角,短暂地暴露在灰暗的光线下。
在那件湿透的、毫不起眼的深灰色粗布外套的下摆内侧,靠近缝线的地方,露出一小块不易察觉的纹样。不是刺绣,更像是用一种特殊的、耐水的深蓝色染料印染上去的。图案简洁而古老:几道交错起伏的浪花线条,勾勒出波峰与漩涡的形态,带着一种抽象而有力的美感。
那浪花纹样……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彻底停滞。
一种尖锐的、几乎带有物理痛感的熟悉感,穿透了冰冷的麻木和巨大的自我崩塌,狠狠刺入她的意识。
那是……“执律庭”的标记。
不,甚至比通常所见的执律庭徽记更为古老、更为核心。那是只属于历代“逐影庭”成员才会使用的、隐藏在衣物内侧的暗记,象征着如影随形、融于浪潮的职责。她认得它。在沫芒宫最机密的卷宗里,在那些只向“水神”汇报的、关于暗中守护枫丹的报告中,她见过这个纹样。
五百年来,她一直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是她的手指,她的影子,她用于处理那些不便出现在阳光之下事务的利刃。他们听从“水神”的意志,是权柄无声的延伸。
而这个纹样,此刻,出现在一个正从洪水中奋力拯救一个平凡孩子的“普通人”衣角。
救援者似乎全然未觉自己无意间暴露了什么。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的孩子和汹涌的水流上。他看准时机,猛地用力,借着水势将孩子托举起来,推向那扇窗户。窗内早已焦急等待的几双手立刻伸了出来,慌乱却有力地将那湿漉漉的小身体接了过去,拽入安全的室内。
任务完成。救援者没有丝毫停顿,自己也要攀上窗沿。他的手臂因用力而肌肉紧绷,湿透的粗布衣服完全贴在身上,勾勒出经过严酷训练的、每一分力量都用于“执行”而非“展示”的躯体线条。水珠从他发梢不断滴落,混入滔滔洪流。
他翻入窗户,消失不见。如同出现时一样突然,一样沉默。
只有那惊鸿一瞥的、印在粗布衣角的浪花纹样,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灼热地印在了她的视网膜上,印在了她那片刚刚被“空荡”彻底摧毁的认知废墟之上。
她依旧僵立在门廊,冰冷的拳头还抵着心口。那狂乱的心跳不知何时渐渐缓了下来,却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震颤所取代。
她曾以为,神座空悬,权柄消散,那些因“水神”而存在的秩序与守护也会随之瓦解。她以为枫丹将只剩下赤裸裸的、需要独自面对的灾难与混乱。
可那个浪花纹样,那个属于阴影与守护的标记,出现在了这里。在一个没有神明注视、没有神谕指引的灾难时刻,在一个最普通的孩童即将被吞没的瞬间。它依旧在运作,依旧在挣扎,依旧在履行着某种似乎超越了个体身份的、深植于血脉的职责。
救援者衣角的浪花,与她掌心里熄灭的蓝色星光,形成了某种残酷而诡异的对照。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刺痛、茫然和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暖意的情绪,如同水下暗流,缓缓漫过那冰冷的空洞。
洪水仍在咆哮。
但某些东西,似乎在她内心那片死寂的废墟上,投下了一线极其微弱的、却截然不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