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围困的第三天,一种滞重的平静笼罩着街道。水位不再疯狂上涨,却也没有明显退去,只是维持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居高不下的平衡,将低处的街道和房屋浸泡在浑浊的黄褐色汤羹里。窗外不再是熟悉的世界,而是一片陌生的、漂浮着零星杂物的内海。空气中那股淤泥与腐朽物混合的腥气变得愈发浓重,沉淀在每一个角落里。
救援的动静偶尔会打破这片死寂——小艇引擎的突突声,远处传来的模糊呼喊,物资投递时溅起的水花声。但这些声响反而更衬托出日常生活的彻底中断。时间变得粘稠而难以度量。
公寓的墙壁很薄。平日里,能隐约听到隔壁传来的各种生活杂音:锅铲碰撞的脆响,走动时地板轻微的吱呀,偶尔含糊的哼唱。如今,这些声音大多消失了,或被洪水的背景音吞没。唯有在午后时分,一种新的、规律性的微弱声响会透过墙壁渗过来。
是一种柔软的、带着些许粘滞感的摩擦声。唰……唰……间歇性地响起,富有节奏,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感。
这声音持续了两日,像一种固执的、专注于自身世界的心跳,穿透了洪水的沉闷低吼和她内心那片冰冷的废墟。它引不起好奇,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背景标记,直到那个午后。
雨水暂歇,一小片苍白的、无力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斜斜地照进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那摩擦声也恰好停止了。短暂的寂静之后,是隔壁阳台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她无意识地抬眼望去。
隔壁那间同样狭小的公寓阳台,此刻正暴露在那片苍白的日光下。一个年轻男人站在阳台边缘,背影清瘦,穿着沾满斑驳色块的旧围裙。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木质画框架在栏杆上,调整着角度,让光线能落在框内的画布上。
那显然是一幅刚刚完成,或者至少是暂时停笔的作品。
画布上,占据绝大部分视野的,是蓝色。
但并非她所熟悉的任何一种“蓝”。
不是沫芒宫穹顶那种庄严、疏离的宝石蓝,不是她华服上那种深邃、带着威仪与神秘的绀碧,也不是神之眼曾经闪烁的、非人般的元素辉光。
画布上的蓝,是无数种细微差别的、混杂的、甚至有些“不准确”的蓝色交织叠加而成。那是调色盘上经过无数次尝试、混合、覆盖后留下的痕迹。能看到钴蓝与群青的冲撞,湖蓝中被刻意掺入的灰调,甚至在某些边缘,还有一种近乎于紫、又带点粉的奇异蓝色,像是试图捕捉某种转瞬即逝的天光。
这些蓝色共同构成了一片涌动的、仿佛正在呼吸的潮汐,或是暴风雨过后仍未完全平静的天空。笔触清晰可见,有的地方厚重堆叠,有的地方轻薄得露出画布底纹,充满了人工的、犹豫的、却又无比真诚的痕迹。
画家后退了一步,侧着头,专注地审视着自己的作品。他的手上还抓着一支画笔,笔杆被颜料染得看不出本色,笔尖的鬃毛磨损得厉害。他看得如此入神,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隔壁阳台投来的目光。
他的调色板就随意地放在脚边一个倒置的木箱上。那上面更是色彩的战场。大量的白色、灰色、甚至一点土黄和赭石,与各种蓝色疯狂地混合、交织,形成一片混沌的、却充满生命力的泥沼。中央堆着一小坨最为新鲜的、未经调和的普兰色颜料,像是一小块凝固的深海。
他忽然蹲下身,用手指而非画笔,蘸起一点那纯粹的普兰,又快速刮起一点旁边混合了白与灰的、显得有些脏乎乎的浅蓝,在调色板边缘迅速揉搓了几下。然后,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新调出的、一种带着微妙灰度的蓝点涂在画布上海浪的波峰处,赋予那浪花一丝沉郁的光泽。
动作专注,甚至带着一种神圣的虔诚。
她静静地站在窗后,望着那片被创造出来的、人工的海洋,望着那调色盘上混乱却生机勃勃的蓝色,望着画家被颜料弄脏的手指和专注的侧脸。
一种奇异的感觉,缓慢地渗入她那片被“空荡”和“失效”冻结的心湖。
那蓝色,不再象征着权柄、距离或神明般的完美。它变得……普通了。变得可以调和,可以尝试,可以失败,可以弄脏手指,可以出现在这间被洪水围困的、简陋公寓的阳台上。它从神坛走下,变成了无数种可能中的一种颜色,一种可以被凡人掌控、可以表达凡人情愫的媒介。
画家完成了那一笔,似乎满意了,长长舒了口气。他放下画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颈,然后开始清理调色板上干涸的颜料碎屑。那些被刮下的、失去了活力的蓝色碎片,像一片片枯萎的花瓣,飘落进阳台角落的一个旧铁桶里。
他忙碌着,平凡,专注,全身心投入于这创造一片“蓝色”的微不足道的工作中,仿佛窗外的洪水、中断的生活都暂时被隔绝在了画布的世界之外。
她收回了目光。
房间里,那个沉默了的海妖音乐盒依旧躺在桌上,珍珠母贝的镶嵌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她掌心的空荡感依旧存在。
但某种东西,似乎微妙地不同了。
蓝色,不再只是她失去的权柄,她褪去的神性,她掌中熄灭的星光。
它也可以只是……隔壁画家调色盘上,那一小块刚刚被手指揉搓出的、带着灰调的、平凡而真实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