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青石板路时,村口的老槐树下,半湿的泥土里还留着银簪曾埋过的浅痕。谢临渊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玉佩贴着心口,温温的,像揣着块被晒暖的玉。
“往哪走?”他问。沈砚之正盯着远处蜿蜒的山路,雾散了些,能看见路尽头的炊烟,缠在山腰上,像谁随手抛的白纱。
“先找地方填肚子。”沈砚之摸了摸空空的行囊,昨夜的惊心动魄耗光了力气,此刻胃里空得发慌,“这村子看着是清净了,总该有户人家肯给碗热粥。”
走没两步,谢临渊突然停住脚。身后的祠堂方向,虚掩的门缝里,暖黄的光彻底熄了。他回头望时,正看见那片挂在蛛网里的蓝布衣角被风卷走,打着旋儿飘向天空,最后落在祠堂的屋顶上,被初升的太阳染成金红色,像片融化的霞光。
“她真的走了。”他轻声说,声音里没了先前的哽咽,只剩种松快的空落。
沈砚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嘴角弯了弯:“不是走了,是留在这里了。守着她的鞋,她的簪,还有……该守的人。”
山路旁的草叶上,露珠还没干透。谢临渊走过去时,指尖无意间拂过草尖,沾了点湿凉。他忽然想起供桌水渍里那两张笑脸,小女孩扎着羊角辫,手里攥着半只银簪,旁边的妇人低头看着她,蓝布衫的袖口垂下来,扫过小女孩的手背——那画面里的暖,竟和此刻草叶上的阳光有些像。
“你说,她们会一直在这里吗?”他问。
沈砚之已经走到前头,闻言回头,晨光落在他眉骨上,投下片浅浅的阴影:“或许吧。等什么时候有人再路过这村子,闻到胭脂香,看到祠堂里摆着的鞋和簪,说不定会想起,这里曾有对母女,盼了很久的‘成对’。”
说话间,山坳里传来几声鸡鸣。是寻常人家的声音,混着柴禾燃烧的噼啪声,把祠堂那点残存的霉味彻底冲散了。谢临渊摸了摸怀里的玉佩,“渊”与“恒”两个字挨在一起,边缘光滑,像从来没碎过。
他突然想起哥哥临走前的模样,也是这样站在晨光里,说要去寻一块能刻下两人名字的玉佩。那时他还笑哥哥傻,如今倒觉得,有些东西碎了又拼起来,反而比原来更结实些。
“走了。”沈砚之的声音在前头响起,带着点轻快,“再不走,热粥该成凉的了。”
谢临渊应了一声,快步跟上去。路过祠堂那扇虚掩的门时,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门内静悄悄的,供桌上的烛火大概是燃尽了,只剩点余温藏在空气里。
风从门缝里钻出来,带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香。不是胭脂,也不是霉味,倒像新晒的布料混着草木灰的气息,温温的,像有人刚在灶前烧好了水,正等着远方的人回家。
他攥紧玉佩,快步跟上沈砚之的脚步。山路弯弯,晨光铺在脚下,像条走不完的路,却又明明带着方向。
或许有些故事,不必说尽。就像祠堂里的鞋与簪,就像玉佩上的两个字,就像老槐树下那点若有若无的香——懂的人,自然会懂。
两人沿着山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雾彻底散了,远处的村落轮廓愈发清晰。村口的老榕树下,坐着个穿粗布短打的老汉,手里编着竹筐,见他们走近,眼皮抬了抬,没说话。
沈砚之笑着拱手:“老丈,叨扰了,想讨碗水喝。”
老汉放下竹篾,指了指不远处的土屋:“灶上有热水,自便。”声音哑得像磨过砂。
谢临渊跟着沈砚之走进屋,土灶台上果然坐着个粗瓷壶,壶嘴冒着白气。他刚要去拿碗,就见灶台角落摆着个眼熟的东西——半只银簪,簪头的并蒂莲缺了一角,正和他们在槐树下捡到的那半只对得上。
“这簪子……”谢临渊话音刚落,屋外传来老汉的声音:“那是前两年山洪时,从上游冲下来的。”
两人走出屋,老汉已经站起身,望着祠堂的方向,眼神空落落的:“那村子原是住人的,后来闹了场瘟疫,人死得差不多了,就荒了。只剩个绣娘,说要等她男人回来,守着祠堂不肯走。”
沈砚之追问:“她还有个女儿?”
老汉点头,竹筐上的篾条被他攥得发白:“叫莲儿,眼睛亮得像山涧水,总爱跟在她娘身后,手里攥着对小鞋。后来……后来绣娘疯了,说女儿被山神牵走了,整天坐在祠堂里绣鞋,绣了拆,拆了绣。”
谢临渊捏了捏怀里的玉佩,突然明白那对童鞋里的头发是怎么回事——是绣娘思念女儿,把自己的头发混进稻草里,一针一线缝进去的。
“再后来呢?”沈砚之轻声问。
“山洪那天,祠堂塌了半边。”老汉的声音低下去,“我去寻她,只在供桌底下找到半只银簪,还有双没绣完的红绣鞋。”他顿了顿,指了指远处的山尖,“有人说,看见绣娘抱着个孩子往山里走,脚底下踩着红绣鞋,像踩着水,一步一步,就那么没影了。”
谢临渊突然想起祠堂里那双红绣鞋,鞋面上的并蒂莲红得像血——许是绣娘把眼泪和着丝线,一针针扎进去的。
沈砚之端起碗,热水的雾气模糊了他的眉眼:“老丈,那村子现在……”
“清净了就好。”老汉打断他,重新坐下编筐,竹篾碰撞的声响里,带着点叹息,“有些债,总得还。有些等,总得有个结果。”
两人喝完水告辞,老汉没留,只是在他们转身时,突然说:“那祠堂的门,别锁。”
谢临渊回头,看见老汉低头盯着竹筐,筐底的缝隙里,漏下几缕阳光,像谁散落的头发。
走出老远,沈砚之忽然停下:“你觉不觉得,那老汉的手?”
谢临渊一愣,随即想起——老汉编筐时,左手小指缺了半截,露出的伤口处结着厚厚的茧,像被什么硬生生绞断的。而祠堂供桌的木纹里,似乎也藏着点暗红的印记,形状正和那截断指对上。
山风从耳边吹过,带着远处祠堂的气息。谢临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还留着童鞋上稻草的潮气,像谁悄悄按下的印记。
“走吧。”他轻声说。
沈砚之点头,两人并肩往前走。山路渐渐开阔,前方的村落里升起炊烟,混着饭菜的香气飘过来。有孩童的笑声从巷子里钻出来,清脆得像铜铃——和祠堂里那只铃铛的声音,竟有几分相似。
谢临渊摸了摸怀里的玉佩,“渊”与“恒”两个字在阳光下泛着光。他突然想起哥哥临走时说的话:“有些路,得两个人走才踏实。”
或许绣娘和莲儿,终于也找到了那条踏实的路。
前方的石板路上,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手里攥着只红绣鞋,笑着喊:“娘,等等我!”远处的屋檐下,有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回头,手里拿着另一只鞋,笑得温柔。
谢临渊脚步顿了顿,沈砚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弯了弯。
风里的胭脂香,似乎又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