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学系地下层的仪器分析室弥散着一股冰冷的金属与臭氧混合的气息。超净台幽蓝光芒笼罩着几台庞大精密的光谱仪,如同静卧的钢铁巨兽。苏冉纤细的身影却在这里如鱼得水。她将一份处理好的待测样品推入原子吸收光谱仪的进样口,动作优雅如弹奏施坦威。
“参数。”她吐出两个字,无需侧目。
斜倚在隔壁实验台的许曼秋如梦初醒,唇角瞬间堆砌起恰到好处的谦恭笑意,指尖划过实验服外微凉的金属表面,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报出了几个精确至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她的目光紧紧黏在苏冉后颈一段在幽蓝光下泛着冷瓷光泽的皮肤上。那是天赋血脉流淌的标志。
苏冉指尖在面板上飞舞。屏幕曲线陡然跃升,一个峰值如孤峰拔地而起,尖锐清晰。连操作台附近几颗挤着偷看的高年级脑袋都屏住了呼吸。这图谱比教材示例还要完美。
“厉害啊苏冉,这谱线信噪比绝了!”一声低声赞叹来自角落。
许曼秋胸腔深处无声地紧了一下。她目光依然停栖在苏冉挺直的脊背上。那几寸弧度里蕴藏着她永远无法真正拥有的东西——一种天赋的绝对力量。这力量让她目眩神迷,也让她痛恨,如同信徒跪拜在神龛前,又嫉妒神龛本身的光芒能灼伤她的眼睛。这种纠缠的情感在每一次苏冉轻易征服这些冰冷机器时,都如荆棘般在她体内疯长。
角落里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众人扭头。
王薇缩在公用紫外分光光度计的窄小板凳上,肩膀颤抖。狭长的单眼皮肿如桃核,廉价棉签洇湿了几滴被擦拭后晕染成团的数据记录纸。仪器屏幕显示一条丑陋波动的基线和几个杂乱的失败吸收峰。她面前混乱的样品管里,溶剂分层浑浊,显然操作失误废掉了实验数据。王薇的手指死死抠着板凳边缘,指尖发白。
“别在这哭丧!”一旁监督实验的技术员厉声呵斥,指关节重重敲在金属台面,“自己技术差还影响别人?超净台那边还有位置吗?”
王薇像受惊的兔子瑟缩着,头几乎埋进单薄胸口,手忙脚乱收拾满桌狼藉的试管废液。汗水湿透的刘海粘在她额头,廉价洗面奶的味道混进实验室的冷酷气息里,显得格格不入。她最怕这个——当众暴露自己的笨拙。每一个投向她的眼神都像针在扎。
许曼秋的视线从王薇微抖的肩膀缓缓扫过,最终落在那双正努力擦拭桌面但明显因紧张而哆嗦的手上。绝望感如同湿布散发出的陈腐气息。像鉴赏一件有瑕疵却正可拿捏的瓷器,一丝评估的光在许曼秋深褐色眼眸底闪过。恐惧……对失败的恐惧,对注视的恐惧……多么完美的操控支点。
“废料清理间!”郑涛突然从一排顶天立地的钢制文件柜后面钻出,声音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压过技术员的聒噪。他套着一件尺寸稍大的旧实验服,前襟蹭了些许不明污渍。作为名义上负责这间仪器室日常管理的工作人员(他总强调‘技术主管助理’这名头),郑涛的存在感通常只限于角落里收拾残局或偶尔调试一下出了小毛病的过保设备。此刻他紧盯着王薇碰歪了的紫外吸收光路系统——那只精密调节环似乎被蛮力扭偏了一丝——目光陡然变得锋利:“你把那棱镜架弄移位了?”
王薇猛地一抖,手中湿透的擦台布“啪嗒”掉在地上,“没……我没有碰它啊!”声音带着哭腔。
郑涛却不再看她,弯腰凑近那价值数百万的仪器,像抚摸情人的皮肤般将戴着白色棉布手套的手指贴上去。镜架上微尘大小的划痕都足以让他心口一紧。他的指腹隔着薄薄一层棉布,在一处冰冷的镀铬金属部件边缘久久逡巡摩挲,如同在确认绝世珍宝细微的瑕疵纹理。那眼神里的专注与珍重近乎贪婪,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这些精密家伙儿落在笨人手里糟蹋,要是在……”后半句含糊在喉咙深处,眼神瞥向窗外透进的光线下泛着金属光泽的高级设备,仿佛一个饿汉隔着玻璃望着盛宴。他指尖的触碰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占有欲,仿佛那不是公共财产,而是深藏于他灵魂深处的宝藏。
郑涛深吸一口气,压住情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着昂贵进口镜头纸的小盒,动作轻柔到近乎诡异。他小心翼翼地擦拭那据说被王薇碰过的棱镜旋钮,吹掉不存在的浮尘,每一寸动作都在无声诉说:暴殄天物。
许曼秋的视线在郑涛专注几近痴迷的背影和王薇手足无措的仓皇间,悄无声息地滑过。她像冷雾中的蜘蛛,在错综的网线上缓缓爬行,丝绳震颤,猎物挣扎的频率清晰可感:王薇那被轻易撕开的、脆薄如纸的自尊;郑涛掩藏在卑微职位下对昂贵之物近乎病态的饕餮之欲。这阴暗角落滋生的破绽,散发出腐烂果实般的甜蜜腥气。
“曼秋。”苏冉的声音忽然切进来,像冰凌坠地。
许曼秋瞬间回神,脸上挂起无懈可击的柔顺,快步走去。“怎么?”
苏冉视线依旧停留在仪器屏幕那条堪称完美的峰值曲线上,甚至没看许曼秋一眼,右手却随意地往后一伸——一个精准的、习惯索取的动作。她需要一个新的比色皿做下一批分析。那只手悬在半空,骨节清晰,白皙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带着理所当然的权力象征。
许曼秋心脏猛跳了一下,像被那只看不见的手扼住咽喉。崇拜如同潮水淹没她,但更深、更隐蔽的黑暗缝隙里,蛰伏的东西在苏冉如此彻底忽略的姿态下开始不安蠕动。嫉妒烧着她的神经。她几乎是靠意志才稳住指尖的平稳,从旁边无菌箱里取出一支昂贵的派热克斯比色皿,双手递上。
苏冉指尖擦过冰凉的比色皿外壁,接过去时甚至没看许曼秋递送的方向,只专注于屏幕数据微调。那短暂接触的冰冷触感像毒刺扎进许曼秋递出东西的手指深处,指尖条件反射地蜷缩了一下,缩回实验服宽大的袖口。
“废物!”苏冉冷不丁吐出的两个字不高,却精准钻入房间凝固的空气中。
王薇猛地一哆嗦,头埋得更低。郑涛擦拭昂贵棱镜旋钮的动作也僵硬地停顿了一瞬,手指在冰凉的镀铬金属上微微颤抖。
苏冉目光仍定格在自己图谱的完美巅峰之上。她指的是那丑陋波动的失败基线,还是弄歪了棱镜旋钮的人?她似乎并不在乎答案,甚至连这两个字是看着谁说的都模糊不清。她的世界只有那条拔地而起、睥睨众生的峰线,至于其脚下的失败者们?不过是扰人的微尘。她精准地将比色皿推入样品池,“咔哒”一声清脆闭合,如同给这场碾压盖下印章。她不会回头看那些被挫败碾碎的眼神。
许曼秋立在苏冉身侧一步之外幽蓝冷光投射不到的半阴影里。她袖口掩盖下的右手无意识地蜷着,拇指指腹在食指侧腹上反复摩挲,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苏冉指尖一触即离的冰凉触感。她的嘴角却悄然弯起一点弧度。房间里无声扩散的惶恐、王薇的瑟缩、郑涛那强行压制恼怒而僵直的背脊、角落里高年级学生看向苏冉图谱又瞟向王薇那摊失败的样品时复杂难言的眼光……所有这些无形之物被她敏锐捕捉、吸入胸腔,带来一种冰冷的愉悦滋养着心田阴暗角落的荆棘。
比色皿滑动槽发出轻微嗡鸣,仪器启动。幽蓝光再次笼罩苏冉精致的侧脸。许曼秋目光移向角落里仍在微微发抖的王薇和依旧僵硬的郑涛背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满足的诡谲微光——这片荆棘地里开出的每一朵恶之花,都将是她精心培育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