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地下洗衣房空气湿热粘稠。震耳欲聋的滚筒机器声浪在地下室闷塞墙壁间冲撞叠加,形成连绵不绝的金属轰响。王薇弓背蜷缩在水泥柱后角落的小塑料凳上,手中那团湿透的廉价蕾丝布料正被她神经质地反复揉搓,洗粉颗粒嵌进磨损的纤维里,指尖搓得发红,几乎能蹭下皮来。劣质漂白水和发酵汗酸气弥散在她发根,熏得人脑子发木。
一张薄薄纸片无声地滑落地面,正掉在她脚边一小滩洗衣废液里。王薇下意识低头——
《学业警告通知书》
下方一行刺眼小字:【王薇同学:因本学期累计三门核心专业课实验操作不及格,现予以黄牌警示……若无法……】后面字迹模糊,没入脏水里。
王薇猛地抽回手,像被烙铁烫着。心脏在狭小胸腔里擂鼓般冲撞喉咙口,噎得她眼前发黑。指尖被廉价蕾丝剐蹭的刺痛感瞬间麻木,只剩下冰冷的恐惧沿着脊骨往下爬,冻僵了小腹。
就在这时,一个微带甜腻的嗓音从洗衣液蒸气里透过来,精准钻入耳朵:
“三门挂科……再加上去年药理通识期末那份……答案雷同卷?”声音带笑,仿佛在聊起一颗甜腻的水果糖。许曼秋踩着一双与下水道油腻地面格格不入的柔软羊皮短靴,幽灵般出现在光暗分界处,“那门课可是张教授的……你觉得他有几张黄牌发?再凑够一张……该是什么颜色呢?”
王薇的身体猛地绷直,脖子僵硬地梗着,一寸寸扭过头。洗衣房浑浊顶灯投下模糊光晕,许曼秋涂着肉桂色甲油的手指间松松拈着一张边缘微微泛黄的打印纸。纸很脆,轻轻一折就发出濒临碎裂的、细微瘆人的“咔啦”声。
“开除通知……”王薇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铁皮。
许曼秋唇边笑意加深,踩着污秽的水渍朝她迈出一步。靴跟敲击湿滑水泥地的声音并不响,却在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中清晰地叩击着王薇最脆弱的神经。“别紧张,”她声音轻快温柔,“帮你一把……易如反掌。”另一只保养得当的手探入随身托特包内侧暗袋。
王薇的目光被无形锁链般牵引过去。拉链滑开,托特包最深处露出一沓厚实的粉色钞票边角,以及一纸塑封膜上明晃晃的【交换生推荐表】抬头字样。
许曼秋纤细的两根手指拈着那张薄薄的“答案雷同”证据,在王薇眼前危险地来回晃动。那纸像悬在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切落。同时另一只手隔着托特包布料,摩挲着那沓令人窒息的厚度和塑封文件的坚硬触感,向王薇无声传递着诱惑的重量。一轻一重,一毁一救。两张面孔同时悬于高空。
许曼秋微微前倾身体,声音被滚动的烘干机热浪冲散,只有王薇能听见最后一句低语:
“不过帮人总得……礼尚往来。”字句精准送入耳膜,“帮她几次忙,比如……”声音拖长,像蘸了糖霜的钩子,“……给她送去一点小‘惊喜’。”眼神斜指角落——那里一个空的、带着模糊标签痕迹的半透明洗衣凝珠塑料小盒正孤零零躺着。
王薇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阴暗的危化品仓库深处,空气凝滞厚重,沉甸甸的灰尘颗粒漂浮在顶灯狭窄光束中。试剂特有的刺鼻气味——混合着醋酸酐的酸、氨水的尖锐、氯仿的甜腻沉重——形成一股直冲肺叶的致命气体。一排排冷灰色不锈钢试剂柜森然矗立,每个柜门都标着狰狞的骷髅头和火焰标识,如同地狱守门的凶兽。
在这片冰冷死寂的核心深处,一处未上锁的试剂柜前,郑涛佝偻着背脊,正贪婪地呼吸着这股对他来说如同美酒般的毒物空气。他踮着脚尖,白色棉布手套紧握着一罐昂贵的进口高纯级“三氧化二砷”标准溶液玻璃罐,指腹隔着棉布一遍遍摩挲着罐体冰凉的凸印标签,感受着那触感精致的、代表危险性与纯粹性的权威标志。他浑浊的眼里翻滚着一种近乎情欲般的痴迷。
就在他旁若无人将玻璃罐凑近布满胡茬的鼻尖,隔着棉布近乎贪婪地嗅闻那无形死气之时——
“郑工!”一声尖利的呼唤猛地割裂死寂。
郑涛惊得浑身一哆嗦,手中那罐“三氧化二砷”差点脱手!他猛地攥紧冰凉的瓶身转过身,脸皮因扭曲的惊吓和骤然被打断的陶醉而痉挛。入口处站着许曼秋,她抱着手臂靠在一排氯气钢瓶旁,像一朵从地狱裂缝里开出的恶之花。
“哟,对着这砷瓶子……走神了?”许曼秋嘴角向上弯起,目光缓缓扫过旁边架子上一只半开抽屉——里面散落着几只贴着模糊旧标签的空玻璃瓶。
郑涛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额头瞬间渗出细密冷汗,下意识想将手里的“三氧化二砷”藏到身后。
许曼秋却像没看见他的窘迫,目光落在那排森然矗立的不锈钢柜上,语气闲适如同在聊天气:“这危化品管理也太不小心了,”她纤细指关节敲了敲身边钢柜门上一处细微的凹陷——一只生锈的锁具零件摇摇欲坠地挂在上面,“这锁……老得都掉渣了吧?”
她踱到郑涛面前站定,高跟鞋在冰冷水门汀地面发出清脆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郑涛心头。然后忽然俯身,凑近郑涛因油汗和惊惧而闪烁的脸,压低声音,如同恶魔低语:“听说……你对化学试剂的纯净度……很有研究?”她的气息吹在郑涛耳侧,带着一丝危险的花香,“纯度这东西……不是实验室主任报告上漂亮的数据。”细长指尖虚点玻璃罐内浓稠液体里一丝肉眼不可察的、几乎完美的悬浮晶核碎屑,“是分子间没有一点点玷污的灵魂。”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这些宝贝……锁在破柜子里沾灰多可惜?真本事不该……藏在这没人看得见的角落里吧?”
郑涛喉头哽咽一声,像被鱼骨死死卡住,眼珠因惊恐和另一种被触到隐秘欲望的躁动而急剧充血。他捏着冰凉的玻璃瓶身,贪婪的欲望和被揭穿恐惧在血管里激烈搏杀。
许曼秋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精准剥离着郑涛的表情变化。“校风严谨啊郑工……”她声音轻飘飘的,却字字千钧落在郑涛紧绷的神经上,“锁具失修导致危险品随意取用……泄露、失窃、事故……”她顿了顿,欣赏着郑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追究起来,你这个‘管理员’,还能留在这些‘宝贝’身边吗?”
托特包随着她手指动作滑落到腰间。拉开拉链的声音在死寂中如惊雷。一捆沉甸甸崭新钞票的硬挺边角刺目地显露出来,旁边竟斜斜插着一本《色谱分析技术高级进修推荐书》——某顶尖跨国仪器公司旗下培训中心的LOGO清晰可见,那是郑涛在梦里都不敢踏足的圣殿门槛。
“机会就一次。”许曼秋的声音里糅合了剧毒的甜蜜和绝对的威胁,目光指向那排森然耸立、锁具锈蚀如废铁的试剂柜。“偶尔……为纯净至极的‘科学合作’开个小门……不算亵渎吧?”
一只崭新的、带着激光雕刻精密字迹的500ml硼硅玻璃试剂瓶从许曼秋包中取出,稳稳立在旁边布满灰尘的实验台空处。瓶口光洁如处子肌肤,瓶颈冰冷坚硬,空瓶内部在仓库顶灯光束下倒映着郑涛扭曲而贪婪的脸庞。
化学系顶楼办公室,灯光像一层金箔涂抹在昂贵骨瓷茶杯边缘。落地窗外是明德大学华美的日落余晖,将苏冉端坐的剪影镀成一道修长优雅、仿佛凝固在永恒时间里的抽象符号。她指尖拈着一份薄薄却异常沉重的文件——那是许曼秋刚呈上的操作草案。钢笔尖悬停在空中,一滴浓黑的墨悬垂在笔尖顶端将落未落,凝聚着令人窒息的重量。
纸张在苏冉指间无声滑过。方案细节详实冷酷如同标准操作手册:投毒步骤(多轮微量/精准剂量/载体切换规避检测);症状模拟与预期病程对照(匹配初期流感、神经炎症等医学诊断陷阱);核心接触链(目标、时间、地点);潜在风险矩阵及应对策略……每一个字像精密的齿轮设计图,将冰冷的谋杀包装成一场符合苏冉审美标准的仪式程序。
苏冉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草案末端——两个名字被简短标注在其后括号中。名字之后,用小号字体备注着各自所需承担的、如同手术器械清单般精密排列的“任务组件”。
一股奇异的情绪在苏冉冰冷的胸腔里翻腾——那是一种极致的亵渎感。那卑微低贱如爬虫的王薇、那浑身散发出陈腐试剂与灰尘气息的郑涛……她的手指拂过那两个微小墨点的名字,仿佛拂过两粒黏在精密钟表核心机芯缝隙里的灰尘,只会带来粘稠肮脏的阻力,玷污这场本该完全由化学之美本身书写的完美献祭。
钢笔终于落下。笔尖浓黑的墨汁在雪白高级纸张角落的签名栏里氤氲开“苏冉”两字墨色纹路,线条冷硬如刀痕切割。
她动作行云流水地抬起手指。墨迹未干,骨节分明如刀刻艺术品的手指便伸出——
许曼秋适时将一只小巧的骨瓷茶托递上。茶杯与托碟完美相合发出清脆的“叮”。茶水微温正好解渴。苏冉接过,冰凉的杯壁贴合指尖。她目光低垂着,看那细腻釉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份沾着她签名的精密死亡程序此刻如脏污纸张随意躺在昂贵乌檀木桌案角落——被许曼秋拿起、折叠,动作流畅如同清走一份微不足道的废稿。
茶杯稳稳端起。苏冉微启唇。
茶汤极烫,沿着喉管坠入那一片冰封已久、早已没有温度的荒原。水面上,倒映着她自己清晰的眼神——
一种全然置身事外的、纯粹的、冰晶般透明而空漠的寒冷。所有杂质,无论是齿轮的污垢还是祭品的血温,都已在舌尖烫过的瞬间被彻底焚烧滤净。那杯纯净通透的液体滑过喉管的轨迹,像一把锋利冰冷的银质手术刀,无情地剖开所有粘稠杂质,直抵真理核心的澄澈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