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刺眼的白炽灯光像无数柄雪亮的手术刀，将通风橱不锈钢内胆切割成几何图形的冷硬丛林。空气是凝固的，只有超静音风机叶片在隔板上方急速旋转带起微弱气流声，低沉持续如来自地底的嗡鸣。通风橱玻璃视窗被降至最低极限，如同一座全透明的祭坛被开启供台，四周弥散着乙醚刺鼻的甜香与氯仿沉闷的滞重气息，交叠成一股冰冷而肃杀的圣殿氛围。
许曼秋指尖勾着通风橱顶壁隐藏把手缓缓下拉，那层厚重的防爆玻璃视窗如同圣匣最后一道封盖被揭开。一只全新500ml硼硅玻璃试剂瓶立在雪白台面上，瓶身标签崭新齐整，印刷着郑涛从危化品柜深处攫取来最珍贵祭品的冰冷符号：
Tl₂(SO₄)₃·5H₂O
几近完美的无色透明的晶体结构在灯光照耀下微微折射锐利冷光，如同凝聚了极致纯净与毁灭力量的双生魂灵。苏冉的目光被它死死攫住，如同被钉在无形十字架上。她呼吸几不可察地减缓至极限，甚至一丝风拂过的颤抖都可能亵渎这份终极造物。
隔着玻璃视窗，苏冉缓缓伸出双手，动作精密到了毫微级别。冰冷橡胶手套缓慢而稳定地套上十指，指腹贴合纹理，如同猎隼敛起每一根钢翎。空气仿佛在她指尖凝固成胶质，只有手套紧绷贴合皮肤的微小摩擦声在寂静中无限放大。她指腹下清晰地感受到皮下毛细血管的搏动与指尖神经末梢的震颤，如同最精密实验前的校准。
那只昂贵试剂瓶在苏冉掌心旋转。晶体无声移动碰撞，内壁反射着橱灯寒光。她瞳孔微缩，如同捕捉最深邃的物质奥秘，贪婪阅读着晶体内部每一个完美棱角——那是比钻石更纯粹的几何排列，是化学之神谱写的杀戮赞美诗。在她眼中，那晶体并非致命毒物，而是最接近真理的“纯粹”本身凝结成的冰蓝魂灵，被禁封在此处，只为等待她来完成最后的献祭仪式。
许曼秋无声地滑近半步。她手中捏着一支细长精密的巴氏吸管，如同一支受洗时蘸取圣水的长针。塑料刻度管在通风橱惨白灯光下如同透明冰柱，尖端闪烁一点锐利的寒芒。另一只手上是计算器幽绿屏幕凝成一串冰冷数字——0.25%浓度，每次5毫升摄入量等效Tl⁺约1.5毫克——
细微气流卷过苏冉耳鬓发丝，在耳道内激起清晰高频的鸣响。那瓶口螺旋纹在手套摩擦下传递到神经末梢的每一圈螺纹触感、许曼秋无声捏碎密封安瓿瓶颈的清脆裂响、她指间移液管尖口精准悬停在试剂瓶口上方的绝对静止……每一种感官细节都被拉长、放大、解析。甚至能听到瓶内那纯粹晶体的分子们寂静的呐喊，一种无声涌动的力量在真空中嗡鸣震颤，等待着被释放、被导向它最终的祭品。
许曼秋的手稳如外科医生执刀。移液管尖端如蜻蜓点水般在试剂瓶口悬停片刻，才缓缓刺入那层无色的禁忌表层之下。一截缓慢上升的液柱在透明管体内如同琥珀般凝固，带着死亡重量的透明流质精准卡在0.25毫升的刻度线上——如同仪式上被精确控制的圣血分量。
苏冉的手伸出，穿过视窗洞口微凉的气流。苍白灯光下，那只套着冰冷橡胶手套的指尖触碰到巴氏吸管光滑塑料管壁。一股奇异电流从接触点瞬间传导，沿着神经脉络直贯大脑深处。指腹下清晰传来塑料管壁的微颗粒摩擦与内里液体那微弱却可感的粘滞重量——那是死亡之水的凝固形态在她指间微颤。
苏冉缓慢接过这根凝聚着一截纯粹灵魂尖端的移液管，如同接住圣殿燃烧千载才汇聚的一缕神火。管内的液柱在微光下荡漾着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流质漩涡——一簇分子级别的混沌在凝固表面下无声奔流。这细微的动态瞬间穿透她的视觉皮层——那水晶溶液竟是不完美的！那微小的骚动如同纯洁灵魂核心隐藏的一丝裂痕，一种令人心悸的躁动。她眼中那层冰封的光膜瞬间被这细小缺陷灼穿——这该死的祭品载体竟敢藏有异质漩涡！
“倒掉。”苏冉两个字冰锥般穿透死寂。
许曼秋的动作顿在半空。她精准捕捉到了苏冉眸底那层被激怒的、对绝对纯净近乎偏执的暴戾微光。如同一片投入冰湖的羽毛，轻且致命。
没有丝毫犹豫，许曼秋手腕轻转。方才那管0.25ml神圣“圣血”如同清洗烧杯的废水般倾泻在废液缸深棕色残渣里。“哗啦”一声微不足道的溅落声。紧接着她指尖利落地拧开试剂瓶盖——内里平静的硫酸铊溶液暴露在空气冷流中，在瓶口边缘荡开极淡的水纹涟漪。
苏冉的眼神死死锁定那层水膜。空气分子撞击液面带来的微观扰动。这是亵渎！通风橱的循环风裹挟着实验室里混杂的化学分子尘埃扑向瓶口——如同群魔环绕着纯净魂灵贪婪啃噬。
许曼秋已重新捏碎一支新安瓿，取出一只全新的注射级1ml移液器。钛金属吸头在冷光下寒芒刺目。这一次她没有直接吸取。她将新管口悬停在瓶口液面上方一厘米处，如同神职人员为祭刀熏燃香料般静默预热。空气尘埃缓缓沉降在管壁外部被彻底隔绝。
三分钟后，许曼秋才让崭新的钛合金吸头无声滑入纯净液体表面之下。这一次没有溅起丝毫涟漪——如同刀锋切入凝固的油脂。刻度柱体内上升的液柱晶莹剔透，如同被冻结的极地冰魄——一丝微小气泡都没有，完美倒映着通风橱顶灯惨白圆形光斑，静止不动。
苏冉的眼神凝视着这管内部凝结如永恒冰雕般的水晶液柱。那被冰封的极致纯净终于完美复刻。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松弛在她绷紧的下颌线边缘掠过。这才配得上她的刀刃。
许曼秋这才将那支凝聚着完美毒液的移液器递出。冰冷钛合金管身塞入苏冉手套与指尖间紧密贴合之处，每一个细微的轮廓凹陷都传递着精准质感与重量。
苏冉手指合拢。她右臂如同祭典礼器般平举，移液管尖口垂直向下，指向灯光下空无一物雪白无菌台面某处。那点凝聚了纯粹毁灭力量的锐利锋芒悬停在虚空中，如同神域垂落的审判之剑，等待最终指向。
就在这时，通风橱外走廊深处忽然由远及近爆发出混乱的脚步和人声喧哗——某实验组学生尖叫，玻璃器皿落地碎裂的脆响，人群奔跑聚拢的嗡嗡震动。实验室薄薄金属门传来剧烈拍打与呼喊：“快帮忙！A3组那边反应喷溅了浓碱！”
这突如其来的世俗喧嚣如同炸雷在圣殿穹顶爆开！通风橱上方高效风机骤然感知气流波动，转速陡然提升，噪音瞬间攀升至啸叫级别！一股强大而紊乱的气流涡旋在通风橱狭窄腔体内猛地搅动！
苏冉那完美如雕塑的姿势被气浪冲击得微微一颤！
指尖微动——一滴。
仅仅是一滴，微小如同清晨叶尖的露珠，凝聚了死亡重量的水滴在她指尖的微颤中无声脱离钛合金吸管尖端——
“滴答。”
轻不可闻的声音。凝练了硫酸铊最浓烈精华的一滴，坠落在下方雪白无菌台面边缘的冰冷金属窄槽里，滚动了一下，随即顺着那道隐蔽的废水排槽豁口，无声无息滑落。
渗入通风橱底部黑暗的废水管道深处，通往地下排污系统。像一声低到尘埃里的叹息。
苏冉静止在原地。她缓缓转动视线，目光从那滴消失的毁灭水珠滑落的位置抬起，穿过喧嚣的虚空，定定落在通风橱外桌上——那里，一只边缘豁口的磨砂玻璃杯被随意搁置。杯中残留的浅浅清水倒映着日光灯模糊冷光。
那是林晞的水杯。
许曼秋的指尖无声抚上移液器活塞顶端。她的另一只手已悄然捏住了通风橱排风开关旋钮——气流涡旋瞬间被掐灭，死寂重新沉淀。
苏冉的眼神凝在豁口杯壁一滴将坠未坠的清冷水珠上。她那包裹在冰冷手套内的手指在静止后开始缓缓加力按压——
注射器内那管凝结着纯粹杀戮的水晶液柱在钛合金管道内无声、稳定、不可阻挡地开始移动。一滴、再一滴……细微的液流撕裂空气的分子膜，最终精准地、垂直地坠落。
“嗒。”
一声轻响清晰贯穿凝滞空间。那浓缩了绝对毁灭的液滴砸入杯中平静水面，如同陨石坠入深潭，瞬间激起一圈无声而剧烈的波纹，迅速扩散、湮没，化入杯中澄澈透明的液体深处。整个过程优雅冷酷如同冰锥刺穿丝绢。
一滴硫酸铊溶液已在深渊中悄然绽放，像一枚沉睡在纯粹光焰核心的种子悄然埋下。它将在那具曾被纯粹火焰点燃的躯壳里，以精准的分子结构无声地裂解、增殖、最终蚕食熄灭每一个纯净的灵魂节点。
风暴前的寂静再次笼罩狭小的空间。苏冉缓缓松开按压的手指。她目光低垂，落在林晞那只普通水杯豁口处一滴透明水珠沿着杯壁滑落的轨迹。缓慢而稳定。
许曼秋纤细的手指搭在通风橱厚重的防爆玻璃视窗边缘，如同侍奉献祭结束的侍女，无声地向上推动。
厚重的透明屏障缓缓升起。如同圣坛落下的帷幕，悄然隔绝了祭坛内外两个世界的光影。只余下那盏杯中微微晃动的波光，倒映着通风橱顶灯模糊的、惨白的一轮光晕。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