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大学化学系新落成的阶梯大报告厅，空气像一块揉皱又铺平的滤纸，沉甸甸绷着无机溶剂和崭新皮革混合的气味。顶棚无数条隐灯带泼下恒定的、毫无灵魂的白光，笼罩着几百颗高低起伏的年轻头颅，如同整齐的分子阵列投影在巨大环形斜坡上。林晞坐在前排边角，脊背习惯性前倾成一张满弓，钢笔在笔记本页边疯狂游走，划出细密的沙沙声。顾教授洪亮的嗓音在扩音器里震荡，玻璃分子模型在投影光幕上旋转变形。
一丝微弱而持续的异样感，像报告厅中央空调出风栅边缘漏出的一缕不可控气流，悄然爬上她的后颈。起初只以为是空调冷风擦过汗湿的皮肤。但那异样感顽固地向下蔓延，沉甸甸压在两侧肩胛骨之间的深层肌群上，如同嵌进两块温热的铅锭。笔记纸上一行漂亮的反应方程式突然拐出了一个突兀的折角——林晞指尖一顿。肩胛缝里细微的酸痛忽然清晰地浮出感知的水面。
她下意识地微微动了动肩膀，试图碾碎那不适，细微的布帛摩擦声瞬间被淹没在顾教授讲解共振结构的音浪里。余光瞥见隔着一排距离的苏冉——她姿势标准地端坐于视野焦点中心，手中转动着一支锃亮的万宝龙金属笔，笔帽顶端在强光下不时闪过一点冷星般的锐利光芒。那光点如同嵌入林晞视觉神经末梢的一粒细钉，拉扯感骤然加剧。林晞的钢笔在指尖微不可察地滑了一下，在纸页边缘点落一团晕开的微小墨渍。
报告厅后排阴影里，许曼秋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传感器，一丝不漏地过滤着前排传递来的所有信号。她膝上摊开一本硬壳精装《生物化学》，指尖却停在某一页人体神经传导示意图上——视神经与丘脑交叉区域的复杂通路被加粗标注。她抬起眼皮，视线精确锁定林晞轻微耸动又立刻抑制住的那个肩部动作。那细微的肌肉僵直、那强行拉回思绪的挣扎感，犹如微弱的生物电流被许曼秋的意念捕获，瞬间接入脑内的生物传感器矩阵。她甚至能模拟计算出此刻在林晞脊柱深处弥散的微弱刺痛所对应的铊离子浓度梯度扩散面积。一丝冷冽的满意在她眼底深处流淌，如同冰层下被精确标记了坐标的暗流。笔记本边缘空白处，无意识滑落一串公式草迹：
* [Tl⁺]≈1.5mg... t≈48hrs... Neuromuscular junction [ACh] Release Inhibition - phase I Initiated...
顾教授的声音穿透扩音器：“……神经递质在轴突末梢的释放，关键在于钙离子内流介导的突触小泡胞吐……”林晞的指尖神经猛地一跳！那些平日里烂熟于心的名词——钙通道、钠钾泵——此刻在她体内某个黑暗角落里引发了一场奇诡的电风暴。肩胛骨之间的铅锭瞬间仿佛通电，一股微弱的电流感沿着臂丛神经向下肢炸开！右腕外侧小指下方腕尺骨突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细密的、如同千百只冰冷蚂蚁啃噬骨髓的尖锐抽痛！她瞬间屏住呼吸，左手猛地捂向刺痛源处——只是一片温热光滑的皮肤，底下深处正跳动着一股微弱却令人心悸的痛楚洪流。她的钢笔“啪嗒”脱手，滚落脚边的金属支架发出刺耳的拖长颤音。几十道目光从笔记和屏幕上“唰”地投射过来！
苏冉转动着金属笔帽的指尖，在墨渍晕开的瞬间蓦然停滞。指腹清晰感受到冰凉的金属被掌心汗湿热气迅速蒸腾的微妙温变。就在钢笔坠地的刺耳噪音撕裂报告厅死寂的那一秒——苏冉脸上那凝固的、标准的专注瞬间消融，如同石膏面具被高温熔穿。她缓缓地、精准地将脸转向噪音源头。
视野框里捕捉到林晞那一瞬间的失态：身体微微僵硬前倾，左手下意识捂紧右手腕尺侧，一丝来不及完全掩饰的狼狈与痛苦划过她因强忍而微微绷紧的咬肌线条。那副被强行按回椅背、试图重回专注的姿势，却分明透露出神经末梢失控的信号。
苏冉的瞳孔深处，冰面无声绽开一道裂隙。裂隙深处，并非幸灾乐祸的火光，而是某种更冰冷、更绝对的沉寂被唤醒的悸动。如同远古神坛沉睡的献祭之火终于感应到祭品的心跳。她清晰看到林晞眼睫剧烈颤抖的瞬间——投影强光恰在其瞳孔边缘镀上一圈过分耀眼的晶状体反光晕——视觉系统的背叛？还是铊离子那细长冰冷的手指尖已悄然探入神经元网络的闸门？苏冉喉间吞咽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液，下颌线绷紧的弧度却隐晦地松弛了一丝——这是她的作品在微观世界里奏响的第一个休止符。视野框中的林晞，不再仅仅是竞争对手，更像一件精密运行却初次出现细微裂缝的仪器。盛宴的餐前酒，已渗入血液。
报告厅最后一缕尾音随顾教授关闭投影嗡鸣声散去，人潮如水坝开闸般喧嚣释放。林晞被一股莫名的疲惫感裹挟，脚步有些发沉地汇入涌动的人群。一股热烘烘的暖风，混杂着几百人挤出的汗味、女生香水的甜腻分子，劈头盖脸撞来。像一块滚烫的湿毛巾捂住了口鼻，氧气被瞬间榨干。胃里那几片干涩的早餐面包突然变得沉重如铅块，一股酸液猛地上涌直顶喉头！林晞脚步踉跄，脸色瞬间煞白，左手下意识紧紧捂住胃脘，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就在这头晕目眩的瞬间，一股微弱的拉力来自左侧臂弯。林晞被身旁汹涌的人潮无意中一撞，身体失去平衡向侧面歪倒！
“当心！”一个清亮得有些过分的嗓音穿透嘈杂。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伸出扶住了她胳膊肘上方外侧冰冷的皮肤。林晞眩晕的视野对上许曼秋那张笑靥盈盈的脸，贴得过近，温热的呼吸都拂在耳廓汗湿的绒毛上。“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昨晚那个振荡模型搞太晚了？”
林晞胃里那阵搅动在眩晕和突如其来的反胃中翻涌加剧，咽喉被酸水堵得发哽，勉强挤出一个微弱苦笑点头。许曼秋的手依然停留在林晞手臂上，温度甚至比林晞因不适而发凉的皮肤还高些，像一圈温柔火焰的烙铁。许曼秋的笑容完美无瑕，但那只紧贴肌肤的手指却极其隐蔽、极其精准地微微收紧——指腹以一个不易察觉的旋转角度，巧妙施加压力于林晞臂丛神经外侧敏感的肌腱分布点上！
“唔！”林晞喉头无法抑制地泄出一声短促痛哼。右臂从肘窝至无名指小指瞬间麻木！
许曼秋仿佛毫无察觉，依旧笑容可亲：“快去医务室看看！一定是太累了！要不就是早晨食堂不干净……”她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松开手，顺势还拂了一下林晞前额汗湿的发丝，“看这虚汗出的。”她的目光极其短暂地在林晞额角发际线边缘停留了一瞬，瞳孔深处像精密的扫描仪掠过一片视觉信号采样区。那里尚未肉眼可见异常，但在许曼秋强大的脑补视觉算法中，模拟影像已经开始推算微循环开始缺血区域的角质层细胞即将脱离毛囊的脱落曲线图。下一秒，许曼秋已恢复关切神情，目光锁定林晞泛着不自然潮红的耳廓边缘。
校医室门框上方一盏廉价塑料灯管嗡嗡作响，散着惨白光晕。空气浑浊滞重，像是84消毒水和陈年汗渍混合成的陈旧裹尸布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王薇坐在最角落的硬塑排椅上，缩着肩膀，视线神经质地黏在对面墙上那块“救死扶伤”牌匾脱落的金字边缘。门帘掀动，林晞捂着胃部被许曼秋几乎是“架”了进来。
“她头晕，恶心！”许曼秋声音清脆穿透沉闷空气，径直将林晞按在诊桌前唯一一张木椅上。椅面凉意透过薄衣刺入肌骨。校医是个中年发福的男人，眼皮耷拉着，正慢条斯理地撕开最后一块饼干包装纸。他抬了下眼又垂下，对林晞苍白脸色毫无所动：“早饭吃了啥？”
“面包……”林晞有气无力，眩晕感依旧在脑壳里盘旋。
“哦，”校医喝了口水把饼干冲下去，油腻手指拉开抽屉，“八成是低血糖，加食堂不干净。急性肠胃炎前兆。”他随手拈出一张打印着密密麻麻字的小纸条，语气像在宣读超市采购清单，“藿香正气水，一天三次，每次一支。诺氟沙星一天两次，一次一粒。这个吗丁啉饭前吃，一次一片，缓解呕吐……”
他撕下那张薄纸轻飘飘甩到桌上：“忌生冷油腻。去药房领药！”
林晞晕乎乎地盯着那几行打印字。胃里那阵闷痛搅得她没法多想，只能麻木地点点头。诊室角落排椅上的王薇几乎屏住了呼吸，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塑椅边缘一条毛刺缺口——她看到了林晞被许曼秋扶住时那瞬间绷紧的痛苦表情，像一根绷到极限的细弦。校医油腻的指甲划过处方纸面的“嘶啦”声让她心头跟着狠狠一抽。她的目光无法控制地漂移到药架上方——那叠沾着油腻指痕的“疑似食物中毒登记表”，此刻如同某种无声的判决书压在头顶。
正午日光穿透实验室巨大落地窗。苏冉正独自立在窗边一架高倍光学金相显微镜前。她微微俯身，一只眼紧贴冰冷的目镜套。镜筒下方金属载物台上，并非材料样品，而是——一只边缘豁口、内侧沾了一圈模糊水渍的普通磨砂玻璃杯。
强光的聚光透镜投射在杯子底部浅浅一层残留的、几乎可忽略的透明液体上。显微镜光学将杯底那层极其微小的水蚀结垢和分子级尘埃投射目镜视野中心，形成一片起伏的诡异地形地貌投影。在杯底水垢沉积最厚的一处边缘凹槽里，一小簇比尘埃大不了多少的、极其微小的无色菱形晶体碎屑正静静躺在那儿——那是硫酸铊晶体在清洗过程中未被彻底冲刷掉、重新结晶而成的微小遗迹。
苏冉的目光如同冰原上狩猎的隼。她指腹微旋精密调焦旋钮，将那菱形晶体在视野中心极限放大——晶体棱角在强光下折出极其微弱的炫光。她的呼吸在那一刻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扰了镜中那沉睡的死神晶体。一丝冰冷的弧线悄然在她唇边拉紧——这是来自化学深渊的回信，是献给神坛的第一件微小祭品凭证。
目光抬起，苏冉的视线穿过巨大落地窗的明亮玻璃幕墙。下方中心花园如一片精心打理的绿色棋盘，错落分布着石椅。林晞独自一人坐在一棵老槐树下僻静的石凳上，低着头。强光斜射下来，清楚地勾勒出她垂在额前的发丝，以及——她正无意识地用笔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反复描绘一个无法聚焦的半圆——那本是她构思反应速率的曲线草图，此刻却失控地变成一堆颤抖的涡旋线。
苏冉的唇线无声地抿紧又松开，眼底深处冰原裂开一道深渊般的豁口，有什么东西在那片绝对沉寂里无声燃烧——属于她的盛宴，那纯粹毁灭的艺术，正在对方每一道神经束崩断的细微脆响中悄然开幕。
林晞被刺眼的阳光燎得眼眶发热。她揉了揉干涩的右眼，指尖无意识地蹭过额角发鬓——一缕细软的发丝竟无声无息地缠绕在她微凉的指尖上。她有些茫然地捻下那几根被揉落的柔软发丝。
槐树巨大阴影边缘，许曼秋背靠着粗糙树干站在日光与暗面的交界处。树影锯齿状的边缘正好切割着她半边身体。她指间那支万宝龙金属笔帽在阳光下灼亮如手术刀尖。光线擦过她的下颌线，她缓缓举起一只戴着实验室薄乳胶手套的手，对着光线张开五指。阳光透过手套薄薄乳胶层，精准勾勒出手指皮肤的纹理，也将指尖沾染的几点几乎看不见的尘埃微粒暴露得一清二楚。
她的目光越过自己张开的五指，如同穿越精密瞄准镜的十字线，牢牢锁定远处石凳上林晞指缝间那几缕被日光衬得更显纤细的失落发丝。那纤细的发丝轨迹如同铊离子在血液中蔓延的路径，在许曼秋视觉神经里演算成不断修正的剂量轨迹图。笔记本已在脑中翻开新的一页，模拟数据正以更高效的方式流淌：
* Neuro-Cutaneous Phase I Reaction Confirmed ... [Tl⁺] Accumulation Confirmed ... Next Dose: Increased by 30% with Electrolyte Carrier ... Efficacy Enhancement Factor η = 1.8 ... Synergy with Exertion-Induced Microcirculation Fluctuatio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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