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大学行政楼三层的空气仿佛被福尔马林溶液浸泡过,凝滞在冷气出口缓慢搅动的微弱气流里。廊灯惨白的光线落在脚下磨光大理石地面,倒映出顶棚一排排嵌入式的方形灯格,如同无数口悬挂在天花板上的苍白棺椁。林曦抱着足有三指厚、用超市最大号塑料袋胡乱裹缠的病历资料复印件,每一步踏在光滑如镜的石面上都发出空洞的回响。胶袋边角渗出复印机劣质油墨的化学苦涩,混合着她掌心汗水蒸腾的气息,沉甸甸压在臂弯深处。每一次迈步都带起塑料袋细微刺耳的刮擦噪音,在空旷回廊里无限放大,直捣耳膜深处最敏感的区域。
化学系行政办公室外半墙高的磨砂玻璃隔断墙上,“学生事务处”几个楷体金字蒙了层灰蒙蒙的手印油渍。王薇伏在角落卡位上,肩膀缩得几乎埋进显示器后面,眼角余光死死黏住隔断外走廊口那片移动的阴影。当林曦怀抱那一大包刺眼白色纸卷的身影逼近,她捏着的鼠标“咔”一声脆响!屏幕右下角闪动的QQ企鹅图标瞬间被砸出屏幕。她整个人触电般缩回工位隔板深处,仿佛那包雪白文件袋里装满了剧毒粉末。
林曦手指关节敲在办公室深褐色实木门板光滑冰冷的烤漆面上时,指节僵硬得如同冻透的冰棱。两下,三下。声响如同石块投入深潭般消没于空旷走廊尽头。只有门上那块巴掌大的金属插卡盒上亮着的小小红色“请勿打扰”指示灯牌,在惨白顶灯下泛着漠然的荧光。
她抱着沉重资料袋的右臂肌肉已经开始无意识的轻微痉挛,袋口缝隙里一张脑部CT片边缘划破了薄薄的塑料袋,尖角刺出,寒气森森的灰白影像中一团难以名状的深色阴影狰狞地占据着视野中心区域。喉头滚动了一下,她猛地换了口气,指节用尽残存的力气再次砸下去。
“吱呀——”实木门轴艰涩的转动声带着朽木特有的滞涩感。一个梳着锃亮背头、戴银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探出半张脸,脸上挂着温和但疏离的表情:“你是……?”
“黄主任?”林曦的声音劈开了,像砂纸摩擦,“我妹妹林晞,化学系大二,她……”喉咙猛地被一股腥甜气噎住,她急促地喘息着,将怀中那沉重如裹尸布般的资料袋猛地往前递去,“她快不行了!就在市一院ICU!这是病历!所有检查!他们查不出……查不出原因!肯定!肯定跟实验室有关系!求求您!看看!……”
黄启明,化学系分管学生工作的副主任,眼皮也没眨一下,只是将视线落在那个被劣质塑料袋粗糙包裹的白色棱角卷宗上。档案袋边缘被汗水浸透,留下一圈深色不规则水渍印记。他并未立刻接下,而是微微侧身让开一个狭窄通道,脸上挂着那副恒定的、公式化的耐心:“同学,你先别急。我们按规定来处理这些材料的,每一个学生的健康都是大事……”
林曦几乎是撞开那道狭窄缝隙挤进办公室的。一股混杂着旧报纸、速溶咖啡粉和陈年汗酸的气味扑面而来。文件柜顶上那盆巨大的绿萝叶片肥厚得瘆人,沉甸甸地吸食着这浑浊腐败空间的空气。她不由分说地将那包散发着油墨气味的资料塞进主任怀里,力气太大,几页沉重的CT报告硬板纸“哗啦”一声滑落摊开在地毯上。纸面上,灰白与深黑扭曲交织的断层影像刺眼地铺展开——一团盘踞在大脑深部区域的、边界模糊的阴影如同恶兽般赫然躺在主任擦得锃亮的棕色系带皮鞋尖前不足三寸处!
黄主任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避开的是沾染鼠疫的死物。他的目光平静地从那刺眼的影像上掠过,弯腰拾起的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里的定格镜头,两根保养得不见一丝褶皱的手指夹住纸张边缘,拎起。他直起身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指尖拈着那张纸,小心避免触碰那片污渍般的阴影区域,目光却落回林曦脸上:“同学,按流程,这种复杂情况首先要收集所有材料归档。”他绕过办公桌厚重的红木桌腿回到宽大的皮座椅上,将那一堆沉重的资料袋放在桌角一处早已被清理出来的空档——旁边还堆着几份装帧精美的“明德化学暑期国际交流推荐名单汇总表”。
“所有疑点,我们会组织专门的调查小组进行内部研判。”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学生重大疾病/意外情况调查表”,塑料薄膜包装完好如新,“不过这个需要时间走程序,专家评审……”他撕开包装薄膜的“呲啦”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推过桌面。纸张边缘在灯光下锐利如刀锋。“先把这张表的个人信息部分填一下。”
林曦看着那张在刺眼灯光下白得瘆人、表格线冰冷规范的纸页,喉头深处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热猛地往上翻涌!胃袋里一阵空虚的剧痛绞杀着内脏。程序?走流程?专家组评审?那些字词在耳边呼啸而过,像是冰锥扎进鼓膜,将她早已被绝望和恐惧腐蚀得千疮百孔的神经彻底碾成粉末。“程序!我妹妹的命等得起程序吗!”她的声音骤然撕裂空气的凝滞,尖利到破音,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肺部炸裂的灼痛喷溅出来!喉咙被那腥热堵死,后面的话硬生生被咽了回去,只剩下被扼住的、动物般徒劳的嘶鸣在喉咙深处翻滚。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桌上那堆沉重如山的病历复印件上,那团在光线下狰狞的脑部阴影,此刻在她充血的视野中被无限放大、扭曲、逼近,如同深渊张开的巨口要将她吞噬!
黄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那点微光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子,反射不出任何暖意,声音依旧平稳得令人窒息:“冷静点同学。学生的事我们不会不管。但这个调查表的规范是必须的……这是职责所在。”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固定电话,慢条斯理地拨号键,电话机沉闷的按键音在死寂中如同缓慢行进的丧钟。
化学系危化品仓库大门被厚重的铁皮包裹,每一次开关都带着老旧轴承刺耳的“嘎吱”呻吟。仓库内部的光源只有几盏低垂的白炽灯泡,灯罩上积满了厚重的、油腻的灰尘,光线如同浑浊的黄油般粘稠,艰难地穿透堆积如山的试剂桶和玻璃瓶罐间狭窄的缝隙。空气沉滞污浊,浓重的有机溶剂挥发物(刺鼻的苯、甜腻发闷的丙酮、类似腐烂大蒜臭味的丙烯腈)混合着无处不在的粉尘、金属锈蚀和塑料老化散发的陈腐气息,凝固成一张看不见的、令人窒息的裹尸布。
仓库最深处,一排贴着醒目“剧毒”黄黑骷髅头标签的铁皮试剂柜静静伫立,锁具已严重锈蚀如同风化的骷髅骨架。郑涛佝偻的身影被柜子浓重的阴影吞没大半,只剩那双骨节粗大、泛着不正常油亮的手在昏暗光线中飞快动作,如同某种穴居昆虫在巢穴深处的忙乱。他左手捏着一卷半透明的标签打印机热敏纸带,上面布满了已经无法辨认的褪色旧印痕,右手则哆哆嗦嗦摸索着一堆标签破损或字迹模糊的棕色玻璃试剂瓶。微光勾勒出他额头上密密匝匝的汗珠轮廓,浑浊汗珠顺着眉弓滑下,悬在因高度紧张而剧烈抖动的下眼睑皮肤边缘,在瓶罐冷硬弧面上映出一点浑浊的光斑。
指尖终于捻出一只标签卷边磨损得几乎脱落的矮胖棕色玻璃瓶。瓶身那残存半张、印着“亚砷酸铋 (BiAsO₄) - 剧毒”字样的标签边缘模糊不清。郑涛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嗬”音,如同溺水者的喘息。左手捏着的标签机热敏卷带猛地一拉——新打印出来清晰无比的不干胶标签被精准覆盖在破损旧标上:
乙二胺四乙酸二钠 (EDTA-2Na)
分析纯 GR
Batch: TZ20240901
非管制试剂
储存:常温避光
字体清晰锐利得像刀锋刻印。
紧接着,他那汗湿僵硬的手指笨拙却异常迅疾地抓起另一瓶——瓶壁标签仅存残缺边缘,隐约可见“钡”字的偏旁残印。新打印标签“啪”一声严丝合缝贴上:
二水合氯化钙 (CaCl₂·2H₂O)
GR
Batch: TZ20240901
他动作越来越快,几乎陷入一种癫狂的韵律。一瓶标签磨损到只剩黏胶痕迹的无色澄清液体,被贴上:乙酸铵缓冲液 PH≈6.8 标签;另一瓶残留蓝色封口蜡印的试剂,被粗暴覆盖上 0.1 M 磷酸盐缓冲溶液……
空气中粉尘微粒在他剧烈的动作下翻腾飞舞,在低垂的昏黄灯光束里形成一片混沌的微漩涡。他那双浑浊的眼珠深处泛出一种奇异的、类似兽类守护腐肉的狂热光芒,每一次新标签贴合旧瓶壁的脆响,都如同给濒死者心脏注入一针强心剂!指腹沾满了标签纸边缘的剥离碎屑和不干胶残留物。
角落最深、最暗的试剂柜底部格档里,一团被揉皱的打印卷纸标签残骸紧紧挤在金属柜壁和一瓶巨大的干燥剂硅胶桶之间。那些残破纸张边缘依稀可见几个被暴力揉碎的字形边角:“硫”、“铊”、“水”……如同被肢解掩埋的尸骸碎片。
郑涛急促喘息着,佝偻着背脊,手指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在那排被他亲手覆盖了崭新伪装标签的玻璃瓶表面擦拭、捋平,如同在抚摩情人最光滑细腻的皮肤纹理。目光贪婪地流连在新标签那清晰规整、仿佛代表着无上安全和秩序的印刷字体上。
确认完毕,他猛地直起身子(脊椎发出一串令人牙酸的“咔哒”轻响),急促地奔向角落那台落满灰尘的联网办公台式机前。灰尘呛得他连咳了几声。屏幕上,系统内嵌的《危化品动态电子管理平台》页面冷光幽幽。鼠标颤抖的光标在“历史库存记录管理”的树状菜单里急速点击。日期筛选器被粗暴拉到一个月前。屏幕上瞬间刷出长长列表,密密麻麻滚动着英文缩写、编号、中文名……
浑浊汗珠“啪嗒”砸落桌面积尘里一点凹坑。郑涛油腻的指头在油腻的键盘上摸索按键。他找到那几行至关重要的记录——【库存品名】:硫酸铊三水合物;【库存量】:500g/瓶;【管理人签收记录】:郑涛。鼠标箭头悬停在【管理】选项上片刻,郑涛喉结滚动一下,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即将潜下深潭。布满油污的食指带着决然的力道,狠狠按下键盘上的“Delete”键!
屏幕上那两行清晰记录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他手速极快地切换到Excel表格界面——那是他个人私自维护、存放在加密U盘里的线下纸质台账备份的电子副本。屏幕光标箭头在原始数据栏内疯狂闪动、窜改、覆盖。
干裂粗糙的手指在布满油污的机械键盘按键上重重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如同啄食尸肉的鸟喙在啄击朽木。最后一行被篡改过的记录数字输入完毕,光标在那虚假的“0库存已核销”字样后闪烁。他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那片虚构出的安全荒漠,猛地喘出一口浓浊得如同叹息的长气。
郑涛猛地拉开身后锈迹斑斑的铁皮文件柜抽屉,金属摩擦的刺耳尖啸在沉寂的仓库里如同鬼魅的呜咽。他摸索出一本厚厚的《危化品仓库物理登记原始册》,纸质厚而坚韧,印着墨绿色的横格线,页缘已泛黄卷边。他一页页快速翻动,发黄纸页边缘刮擦过他因频繁清洗试剂瓶而被腐蚀得发白的指甲边缘。
终于翻到记录着一个月前那次入库的页面。黑色钢笔字迹清晰记录着:名称:硫酸铊三水合物(500g)…批号:N23K77890…入库时间:2024-8-27…签收人:郑涛(私章)。
郑涛拿起桌角那瓶廉价的英雄牌蓝黑墨水,瓶盖上还沾着凝固的褐色墨渣。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颤着拔开瓶盖,瓶口内壁残留的深色墨痕如同淤积的毒血。他粗暴地抓起靠在桌沿的一管廉价钢笔,笔帽在桌沿“砰”地磕了一下才拔开。蘸满墨水的笔尖悬停在原始记录本那行签名上方。汗水沿着眉弓滴下,悬在睫毛尖,模糊了视野。视野中心只剩下那三个清晰的字和旁边小小的、歪斜的私章红印:郑涛(盖章)。
钢笔尖带着饱满欲滴的浓墨悬停良久,指关节紧捏笔杆近乎痉挛。最终,笔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重重落在那清晰的“郑”字右半部“阝”的边缘处——他竟不是要涂改整条记录!浓黑到几乎发紫的墨汁瞬间洇透了粗糙泛黄的纸面纤维!墨水失控般向外飞速扩散开来,贪婪地吞噬了原始签名里每一个清晰的笔画,连同那个刻着名字的红色私章印记一起卷入巨大的、污浊不堪的墨黑混沌!那团浓墨以笔尖落处为圆心向四周疯狂扩散!眨眼间整条记录被一团拳头大小的、浓得化不开的漆黑污迹彻底吞噬覆盖!如同档案册被撕开了一个狰狞的、深不见底的空洞!
郑涛喘息着,握笔的手指和沾染了墨渍的手掌边缘都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栗。他看着那个丑陋的污洞,那抹被墨迹吞噬的名字像从没存在过。一股混合着罪恶、扭曲的快意和极度的疲惫猛地涌上。他踉跄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皮文件柜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黄启明主任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小巧的金属私章,动作稳定而精准,在浸润了鲜红印尼的印泥盒中浅浅一蘸,朱红的色泽饱满如血。随即,“嗒”的一声轻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印章盖在桌面那纸《学生重大疾病医疗救助关怀预案启动通知单》下方空白处。
鲜红印泥凝成的篆体“黄启明”三个小字,边缘锐利、笔划清晰,完美地烙印在那份印制精美的公文纸页上,透着冰冷的官僚气度。
桌面另一端,角落里那只巨大的超市塑料袋敞开着口,袋口卷边处耷拉着一份脑部MRI胶片。灰白影像里那团狰狞的阴影边缘模糊、深得令人窒息,在刺眼的顶灯光线下无声地张牙舞爪。
两张不同质地的纸页,承载着同样沉痛命运的两面,隔着一片死寂的空气无声对峙。一份油墨新鲜、印戳工整,通篇溢着“高度重视”、“多部门联动”、“关怀帮扶体系化跟进”的浮夸措辞;另一叠则纸质粗粝、内容沉重如山,每一笔油墨污痕和打印瑕疵里都透着呼救无门的绝望。
林曦僵立在黄主任红木大班台前半步开外的地毯上,手指神经质地抠紧着外套下摆粗糙的布料。她的视线如同被冻僵,死死钉在桌上那两份文书之间。
办公室厚重的深色实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门轴转动的“咔哒”轻响被厚厚的地毯吸走了大部分声音,只剩下低不可闻的一声闷钝碰撞。门板严丝合缝关上的一刹,像两块沉重的铅坨相撞的声音闷在了棉絮里。
黄启明主任将刚盖好红章的那份崭新通知书轻轻推向林曦面前桌沿边缘,纸张边缘与光滑桌面摩擦发出细微短促的轻响。他的动作带着程序终于完成的轻松感,声音透着一如既往的温和腔调,那腔调在福尔马林般清冷的空气里泛着油蜡般的假光:
“学校会按预案马上启动帮扶小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