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月又在整理旧物时翻到了那个牛皮笔记本。
封面边角已经磨得发毛,是她刚做记者那年跑社会新闻时用的。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停在某一页潦草的字迹上——“苏清和,缉毒支队,神枪手,蜂蜜水加薄荷”。这行字下面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是她当时觉得苏清和笑起来太晃眼,随手添上去的。
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卷得打转,像极了她们初遇那天。
五年前的训练场也是这样的好天气,五月的阳光把水泥地晒得发烫。林疏月抱着采访本站在警戒线外,看那个穿作训服的女警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动作快得像猎豹。铁丝网的阴影落在她背上,随着动作起伏,像道流动的伤疤。
“那是苏队,我们这儿的‘定海神针’。”宣传科的小张递过来一瓶冰水,“等她练完这组,保证你有料写。”
林疏月点点头,视线却没移开。苏清和正跪在靶位前换弹匣,手腕翻转的弧度利落得惊人,虎口处那道浅疤在阳光下格外清晰。最后一枪响起时,报靶器的“10环”声刚落,她已经转身朝这边走来,作训服的领口沾着草屑,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
“林记者?”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成月牙,递过来的手带着枪茧的糙感,“久等了。”
那天的采访本上,林疏月写了满满三页。写她射击时“左眼微眯,右手稳如磐石”,写她谈及禁毒时“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最后画了道横线,郑重其事地记:“苏清和说,黑暗里走惯了的人,更知道光有多珍贵。”
后来她们熟起来,是因为那碗葱油面。苏清和轮休时会穿过三条街,去家属区那家老面店打包两碗面,蹲在林疏月的报社楼下等她。塑料碗蒸腾的热气里,她总是把自己碗里的卤蛋夹过来,说:“你写稿费脑子,多吃点。”
笔记本里夹着张褪色的便签,是苏清和留的。“下周出任务,可能信号不好。阳台的茉莉记得浇水。”字迹被水洇过一角,林疏月记得那天她追出去时,苏清和已经钻进警车,车窗里递出的手挥了挥,警服袖口沾着点茉莉花瓣。
现在那盆茉莉还在阳台,只是没人再替她掐掉枯叶了。
新闻推送弹出时,林疏月正在写一篇关于社区禁毒的稿子。标题刺眼——“边境缉毒行动遇袭,三名警员壮烈牺牲”,第三条名字加粗显示着“苏清和”。她握着鼠标的手突然发抖,屏幕上的字开始模糊,像被打湿的墨痕。
同事说她那天脸色惨白,抱着键盘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可她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冲出报社时,柏油路被晒得发软,她踩在自己的影子上,像踩碎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追悼会那天来了很多人。苏清和的队长把一枚变形的警徽递给她,指腹摩挲着边缘的弹痕:“清和总说,你写的报道里有光。”他声音哽咽,“现场……只找到这个。”
林疏月把警徽攥在手心,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像苏清和总爱冰她的那瓶矿泉水。她没哭,直到看到遗像上苏清和的笑,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她,对方塞给她个保温桶:“新熬的蜂蜜薄荷水,熬夜写稿别喝凉的。”
保温桶还放在厨房柜顶,林疏月每天都会擦一遍。今天她照例拿起抹布时,发现桶底贴了张极薄的纸片,像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上面只有三个字:“等我回”。
字迹潦草,是苏清和特有的笔锋。
林疏月的心猛地一跳。她冲到书桌前翻那个旧笔记本,在最后一页找到半张被撕掉的纸,边缘的毛边和那张纸片严丝合缝。她突然想起苏清和出发前那晚,曾借她的笔记本写过东西,当时自己正忙着改稿,没在意她写了什么。
窗外的风突然大起来,吹得梧桐叶沙沙作响。林疏月抱着笔记本坐在地板上,一页页往后翻。在某页采访记录的背面,她发现了几行被笔尖划得很深的字:
“疏月,当你看到这个,我大概已经‘牺牲’了。别难过,这是任务需要。”
“那枚警徽是假的,我留了枚真的在老地方。”
“等案子结了,我带你去看极光,就像答应过的那样。”
最后一行字被反复描摹过,墨迹发黑:“记得按时吃饭,别总吃外卖。”
林疏月突然捂住嘴,眼泪砸在纸页上,晕开了那行字。她想起“老地方”是面店老板的储藏柜,去年冬天她们躲雪时,苏清和在那里藏过一瓶红酒,说要等她拿了新闻奖就开封。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照片里是片极夜的星空,绿色的极光像绸缎般铺在天上,角落有只手比了个“V”,虎口处的浅疤清晰可见。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林疏月望着屏幕笑起来,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她起身走到厨房,把那枚变形的假警徽放进抽屉深处,然后拿出手机,给那个陌生号码回了条消息:
“面店老板说新腌了酸豆角,等你回来加在葱油面里。”
窗外的梧桐叶终于落尽了,露出干净的蓝天。林疏月把那张极光照片设成壁纸,转身坐在书桌前,翻开新的采访本。
第一行字,她写得格外认真:“总有人在黑暗里行走,不是为了迷失,而是为了让更多人,能走在光里。”
桌角的保温桶还温着,像某个承诺,从未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