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敲打着市局单向玻璃窗,在室内留下模糊蜿蜒的水痕,洇湿了窗外城市黄昏时分提早亮起的、一片朦胧的灯火。
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和纸张陈旧的气息搅在一起,沉甸甸地压着。
文书华捏了捏眉心,将手里薄薄几页现场照片和初步报告扔在桌上。
照片角度刁钻,捕捉着废弃工厂车间里飞溅的暗沉色泽和人体组织不自然的扭曲姿态。
报告则干巴巴地记录着物证的匮乏与矛盾的线索——所有微末痕迹都指向一个名字,却又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蛮横地擦去,只留下令人不安的空白。
“商扶砚。”他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有些沙哑。
对面的言远航立刻坐直了些,年轻的脸庞上压着连续加班后的疲惫,眼底却烧着股被案件吊起来的劲儿。
“头儿,技术科那边第三次复核了,那半枚模糊的鞋印,还有纤维……匹配度很高。就是他。可……”他顿了顿,像是怕惊扰什么,“动机、凶器、更直接的证据,全都没有。太干净了。”
“干净得不像人干的?”旁边年纪稍长的贺安成哼了一声,他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镜片,“或者,太像‘某种东西’干的了。”
他没明说,但办公室里另外两人都懂。这案子透着的邪门,早就在队里传开了。
玉白祁没参与讨论,他只是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快速敲击键盘,调出一份档案:“商扶砚,男,三十一岁。知名悬疑小说家。深居简出。档案……空白。无前科,无不良记录。唯一的记录是,近三年,他的固定心理医生,乔纳,每月上门两次。”他抬起头,“乔纳医生刚刚又来电话了,还是那句话。”
文书华站起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哪句话?”
“他说:‘商先生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一直在别墅里静养,从未外出。你们最好不要去,他现在极度不稳定,只有我能靠近。’”
玉白祁复述得毫无波澜,“并且再次强调,案发时间段,他的病人绝无可能离开那栋房子。”
文书华把外套穿上:“通知技术队准备。远航,安成,跟我走。白祁,盯紧这里。”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车队刺破雨幕,驶向城市边缘那片昂贵的别墅区。
商扶砚的住所孤零零地立在雨雾深处,一栋线条冷硬的现代建筑,黑沉沉的,像一块巨大的墓碑。
按响门铃后不久,侧门打开,心理医生乔纳闪身出来,迅速将门在身后带上。
他五十岁上下,穿着熨帖的西装,头发一丝不苟,但脸色苍白,眼底是无法掩饰的焦虑和一种近乎恐惧的警惕。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肩头。
“文队长,你们不能进去!”他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试图用身体挡住门,“我上次在电话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有精神分裂症,受不得任何刺激!他现在只有我能勉强靠近,他根本没有出来过!你们这样会毁了他的治疗,甚至可能引发极端的后果!”
文书华亮出搜查令,纸张在潮湿的空气里发出轻微的脆响:“医生,我们有我们的程序。命案大于天。”
“命案?那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连门都没出!”乔纳医生情绪有些激动,声音拔高,“他需要的是治疗,不是审讯!你们根本不明白……”
“我们正在努力弄明白。”文书华语气强硬,不容置疑,示意了一下身后的队员。
言远航和贺安成上前,技术队的人带着设备紧随其后。
乔纳医生被礼貌而坚决地隔开,他徒劳地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垂下手臂,看着警察破开那扇厚重的门。
预想中的混乱或抵抗并未出现。
门内是极致的安静,光线昏暗,空气里漂浮着旧书和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药味的冷香。
客厅宽敞得近乎空旷,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帘子遮挡大半,雨声被隔绝在外。
一个人影背对着他们,坐在窗边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里,只露出小半个头和一截搭在扶手上的手臂,指尖夹着一本书页发黄的书。
似乎是被破门的动静惊扰,那人缓缓转过头来。
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五官却出乎意料的清俊温和。他的目光掠过全副武装的警察,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多少意外,最后落在文书华脸上。
然后,他微微笑了一下。那个笑容恰到好处,甚至称得上文雅。
“警官,”他开口,声音温和,吐字清晰,带着一种学者般的从容,“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
那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审讯室的强光打在商扶砚脸上,那片苍白被照得几乎透明。他依旧安静地坐着,双手平放在金属桌面上,姿态放松。
文书华主导问话,问题直接尖锐,围绕案发时间、他的行踪、与受害者的关联。言远航坐在侧后方负责记录,笔尖悬在纸上方,准备落下。
起初,商扶砚的回答条理清晰,甚至能引用某些法律条文来探讨程序问题,逻辑严密得让人不适。
他再次重申,案发当日他一直在书房阅读,未曾离开,并委婉指出警方的怀疑缺乏基础。
然而,当文书华突然抛出一个从受害者家中隐秘角落提取到的、并未对外公布的细节时,商扶砚脸上的从容瞬间冻结了。
他的头猛地低垂下去,肩膀开始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一种被呛到似的咯咯声。
再抬起头时,整张脸的神态全变了。
眉头紧锁,嘴角下撇,眼神变得浑浊而凶狠,粗声粗气地咆哮:“滚开!你们这些臭虫!别想套我的话!不是我干的!”
声音沙哑破裂,与之前的温文尔雅判若两人。
言远航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滚落到地。
他愣愣地看着这骤变。
那“人格”猛地朝文书华啐了一口唾沫。
下一秒,商扶砚又一个哆嗦,脑袋歪向一边,表情变得天真怯懦,眼神躲闪,声音细弱得像孩童:“……好可怕……黑黑的……有好多血……叔叔,我害怕……不是我……是那个坏叔叔做的……”他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身体缩成一团。
没等任何人反应,哭泣声戛然而止。
他的身体坐直,面部线条柔和下来,眼神变得怜悯而忧伤,用一种沉稳舒缓的语调开口,仿佛在安慰众人:“请原谅他们的失态。恐惧和痛苦需要出口。我们需要理解,而非责难。”
第四种声音尖利亢奋,喋喋不休地描述起毫无关联的小说情节;第五种则冷漠得像机器,精确地复述起案发前后的天气预报和新闻摘要。
审讯室里只剩下商扶砚体内不同“人格”争抢身体般发出的、音色语调截然不同的声音。
言远航脸色发白,弯腰捡记录本的手指有些抖。贺安成紧紧皱着眉。连文书华也停下了问话,沉默地注视着这超现实的一幕。
商扶砚的表演——如果那是表演的话——毫无停顿和切换的滞涩。
市局请来的心理专家赶到时,商扶砚正被约束带固定在椅子上。
之前的混乱似乎平息了,他低着头,碎发遮住眼睛。
专家坐下,尝试用专业术语引导沟通。
商扶砚慢慢抬起头。
他的表情再次变了。不再是凶狠、怯懦、悲悯或亢奋。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嘲讽。
嘴角勾起一个微小而尖锐的弧度,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却又充满恶意的漠然。
他开口,是第七种声音,低沉而平滑,像毒蛇滑过冰冷的地面:
“……有趣。你们费尽心思,想把我关进笼子里。”
他目光扫过专家,又扫过单向玻璃——仿佛能看见后面站着的每一个人。
“可是,”他每个字都吐得清晰无比,带着残忍的玩味,“你们怎么证明……究竟哪一个人格,才是你们想要的那个凶手呢?”
专家试图维持的专业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法庭辩论激烈得像一场风暴。检方出示了有限的物证,强调其与被告的关联。
辩方律师则浓墨重彩地渲染商扶砚的“严重精神分裂”、“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传唤乔纳医生作证,并呈上多名精神病学权威的评估报告。
报告结论惊人一致:被告患有多重人格障碍,涉案行为极可能由其中具有暴力倾向的亚人格实施,主体人格无法感知或控制。
乔纳医生站在证人席上,语气沉重而确信:“在我的长期治疗中,已确认商先生体内存在至少七个明显不同的身份状态。其中一个,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和反社会倾向……而另一个,是试图保护主体的医生人格。”
他看向被告席上垂眸静坐的商扶砚,眼神复杂,“我必须重申,我的病人,商扶砚主体,是无辜的。他同样是受害者。”
陪审团席上闪烁着犹豫和困惑。法官的眉头紧锁。
最终,基于“合理怀疑”原则及精神鉴定报告的强大影响,判决落下。
商扶砚,因多重人格障碍,法律上认定为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
无罪。
但需强制进入最高安全等级的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直至被评估为不再对社会构成威胁。
宣布判决时,商扶砚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穿过法庭,精准地找到了站在旁听席后排的文书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欣喜,没有解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入院手续繁琐而沉默。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
精神病院纯白色的高楼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眼而压抑。
文书华代表市局前来办理交接。他站在车边,看着医护人员陪同商扶砚走出转运车。
商扶砚换上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身形在宽大的衣服里显得有些单薄,但步伐平稳。
经过文书华身边时,商扶砚的脚步顿住了。
他微微偏过头,医护人员下意识地想阻拦,却被他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
他向文书华靠近了一步,两人之间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他身上那股冷冽的奇异香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钻进文书华的鼻腔。
然后,他凑近文书华的耳边。
动作很轻,很自然,像要分享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拂过耳廓,带着一种冰冷而真实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清晰无比地钉入文书华的鼓膜:
“其实……”
“我从来只有一个灵魂。”
他说完,微微后退,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讥诮光亮,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病人特有的、温和而空洞的神情。
他顺从地跟着医护人员,走向那栋白色大楼的旋转玻璃门。
文书华僵在原地。耳畔那句话带着冰冷的触感,反复回响,碾压着数月来所有的奔波、推理、争吵和那份最终被法律认可的“真相”。
乔纳医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望着商扶砚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却又精疲力尽的叹息,更像是一种无奈的辩解:
“文队长,我都已经告诉过你们了,”他重复着早已说过无数遍的话,仿佛这样就能加固那脆弱的结论,说服自己,也说服别人,“他有精神分裂。你们看,那里面……是一个医生,和一个杀人犯的人格。”
文书华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盯着那扇已然无人的、缓缓旋转的玻璃门。
冰冷的恶寒,正顺着他的脊椎,一寸寸地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