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细密的针,扎进鼻腔时,朱敛墨的指尖先开始发抖。
他被同学半扶半推搡进医务室,膝盖磕在门框上的钝痛还没散去,新的恐慌已经顺着脊椎爬上来。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玻璃药柜里排列整齐的瓶罐——所有棱角分明的物件都在放大他的窒息感,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无数双眼睛从天花板的裂缝里探出来,钉在他脸上。
“同学,你先坐。”扶着他的女生声音很轻,却还是让朱敛墨瑟缩了一下。他甩开对方的手,背靠着冰冷的墙根慢慢滑坐下去,把磕破的膝盖死死抵在胸口。校服裤的布料早就被血浸透了,暗红色的痕迹顺着裤腿蜿蜒,像条丑陋的蛇。
刚才在走廊被人撞倒时,他听见有人笑“看他那鬼样子”,有人说“别碰他,晦气”。这些声音像碎玻璃扎进耳朵,他没力气抬头骂人,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稍微清醒些。此刻膝盖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倒成了唯一能抓住的实感——至少这证明他还活着。
“咔哒。”
里间的门被推开,朱敛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往墙角缩了缩。来人穿着白大褂,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鼻梁上架着细框眼镜,镜片反射着顶灯的光,让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是校医务室的护工,温莱澍。朱敛墨在公告栏见过他的照片,底下写着“医学硕士,擅长创伤护理”。但此刻那张照片上温和的笑容,在真人身上变成了一种近乎冷淡的专注,正落在他流血的膝盖上。
“怎么弄的?”温莱澍的声音比想象中低哑些,像磨砂纸轻轻擦过木头。他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目光却像扫描仪,从朱敛墨发白的指尖,扫过他紧抿的唇,最后定格在那片刺目的暗红上。
朱敛墨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棉花。他想说“被人撞的”,但舌尖刚碰到牙齿,全身的肌肉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他恨死这种时候了——明明很痛,很委屈,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僵着。
温莱澍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没再追问。他转身从药柜里拿出碘伏、纱布和镊子,金属器械碰撞发出轻响,让朱敛墨的肩膀又绷紧了几分。
“过来点。”温莱澍在诊疗床旁坐下,拍了拍床垫。他的动作很自然,像是在对一只怕生的小兽说话,尾音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柔和。
朱敛墨没动。他怕那张床,怕躺上去就会被固定住,怕对方的目光会像手术刀一样剖开他的皮肤,看清底下那些腐烂的情绪。他宁愿就这么缩在墙角,让血一直流下去。
温莱澍也不催促。他就坐在那里,指尖轻轻敲着诊疗床的边缘,节奏均匀得像秒针在走。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他白大褂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影,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微微晃动。
僵持了大约半分钟,朱敛墨的低血糖犯了。眼前开始发黑,膝盖的疼痛突然变得尖锐,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他咬着牙想撑住,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前倾了倾,额头抵在了膝盖上。
“看来是站不住了。”温莱澍的声音突然近了些。朱敛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双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托住了腋下。对方的力度很稳,没有丝毫强迫,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将他半扶半抱地挪到了诊疗床上。
接触到床垫的瞬间,朱敛墨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想挣扎,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对方掀起他的裤腿。
血已经凝固成了暗褐色,粘在破口的皮肉上,周围的皮肤红肿得厉害。温莱澍看着那道从膝盖骨延伸到小腿的擦伤,镜片后的目光微微沉了沉。他放下镊子,出乎朱敛墨意料地,直接用指腹蘸了点碘伏,轻轻按在伤口边缘。
“嘶——”朱敛墨倒吸一口冷气,本能地想缩回腿,却被对方用膝盖轻轻压住了脚踝。温莱澍的手指很凉,带着碘伏的刺激性气味,按压的力度却异常精准,刚好避开最痛的地方,只在完好的皮肤上打圈。
“放松点,”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种奇异的安抚力,“伤口里有沙粒,不清理干净会发炎。”
朱敛墨死死闭着眼,睫毛抖得像风中的蝶翼。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指尖在皮肤上移动,时而轻触,时而停顿,像是在丈量什么。那触感并不让人讨厌,甚至比他自己碰自己时还要轻柔,可这种陌生的亲近让他恐慌,手心很快就沁出了冷汗。
温莱澍的目光落在他另一只藏在袖子里的手臂上。校服长袖被卷到肘部,露出的小臂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浅粉色的旧疤,最新的一道还泛着红,像是昨天刚划的。他的指尖顿了顿,没问什么,只是加快了清理伤口的动作。
“疼就说出来。”他突然开口,指腹擦过伤口中央时,朱敛墨的身体猛地一颤。
朱敛墨把脸埋在臂弯里,摇了摇头。他不想说话,更不想在陌生人面前发出声音。疼痛是他自己的事,麻烦别人已经很过分了。
温莱澍看着他紧绷的后颈,那里的皮肤很薄,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他拿出生理盐水冲洗伤口,水流声里,朱敛墨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却始终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偶尔溢出的、极轻的呼吸声,像受惊的小兽在呜咽。
“很能忍。”温莱澍低声说,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他换了根棉签,蘸着碘伏仔细涂抹伤口边缘,“但忍太久,对伤口不好。”
朱敛墨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他只觉得膝盖上的刺痛渐渐变成了温热的麻感,低血糖带来的眩晕也缓解了些。等他稍微缓过神,才发现温莱澍已经在包扎伤口了。
对方的动作极其细致,绷带在膝盖上绕了三圈,每一圈的松紧都恰到好处。最后收尾时,温莱澍用指腹压了压打结的地方,像是在确认什么。
“好了。”他直起身,收拾着散落的棉签,“三天换一次药,别碰水。”
朱敛墨低着头,盯着自己交握在膝盖上的手。指尖还在抖,但比刚才好多了。他想道谢,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温莱澍突然递过来一颗糖,橘子味的,糖纸在阳光下泛着亮晶晶的光泽。“低血糖?”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朱敛墨愣了一下,接过糖时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指尖。很凉,和他滚烫的指尖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把糖紧紧攥在手心,指尖泛白。
“谢谢……”他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温莱澍没应声。他看着朱敛墨把糖塞进校服口袋,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从诊疗床上滑下来,看着他走路时微微跛着脚,却依旧挺直了背脊,像株被狂风压弯却不肯折断的草。
直到朱敛墨的身影消失在医务室门口,温莱澍才收回目光。他走到墙角,捡起刚才朱敛墨坐过的地方掉落的一根头发。黑色的,很细,带着点自然卷。
他用镊子把头发夹起来,放进一个透明的小袋子里,贴上标签——“朱敛墨,首次就诊,20XX年9月17日”。
然后他走到药柜前,打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已经放着几个同样的袋子,装着不同的东西:一根用过的输液管,一小块剪下的纱布,甚至还有半片没吃完的退烧药。
温莱澍把新的袋子放进去,指尖轻轻摩挲着标签上的名字。脑海里回放着刚才的画面:朱敛墨膝盖上蜿蜒的血迹,臂弯里藏着的旧疤,攥紧时泛白的指节,还有那双湿漉漉的、像受惊小鹿一样的眼睛。
他突然笑了,很低,只有自己能听见。
刚才清理伤口时,他特意用指腹感受了那道擦伤的深度——比看起来要深0.3毫米,边缘有三处不规则的撕裂,是典型的钝器撞击痕迹。还有他手臂上的旧疤,新旧交替,最深的一道在腕骨上方2厘米处,角度倾斜37度,应该是用美工刀划的。
这些数据像代码一样,精准地刻进了他的脑子里。
温莱澍拿起刚才朱敛墨用过的镊子,对着光看了看。金属尖端还沾着一点暗红的血迹,已经半干了。他没扔进垃圾桶,反而用酒精棉仔细擦干净,放进了另一个盒子里。
“真是个有趣的标本。”他低声说,指尖划过药柜上贴着的“创伤护理”标签,眼底闪过一丝近乎偏执的光。
外面的走廊里,朱敛墨正靠着墙,慢慢剥开那层橘子味的糖纸。甜味在舌尖散开时,他突然想起刚才温莱澍的手指——很凉,很稳,触碰到皮肤时,竟然让他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安全感。
他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开。只是处理伤口而已,没什么特别的。他把糖纸叠成小小的方块,放进校服口袋,然后跛着脚,一步一步地往楼梯口挪。
他没看见,医务室的窗户后面,温莱澍正站在那里,目光像条无形的线,紧紧跟随着他的背影。白大褂的口袋里,放着一个新的笔记本,第一页已经写上了“朱敛墨”三个字,下面是几行小字:
身高约175cm,体重目测低于50kg。
左膝擦伤,长3.2cm,深0.5mm。
右臂陈旧性划痕17处,最新伤龄约1天。
低血糖,对橘子味糖果无抗拒。
社交恐惧,肢体接触耐受度极低。
温莱澍推了推眼镜,笔尖在纸上停顿了很久,最后添了一句:
“需要长期护理。”
阳光穿过百叶窗,在笔记本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像给这个名字,打上了一个隐秘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