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的初夏，风里都酿着几分荷香和微醺的酒气。日头懒懒地西斜，将整座府邸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檐角悬挂的风铎偶尔被风惊扰，敲出一串清脆又散漫的叮当声。你在水榭的朱漆回廊上慢悠悠地走着，怀里小心拢着几枝刚从后庭折下的青翠嫩柳，柳条长长地垂下来，扫过裙裾，痒痒的。
廊下养在青瓷缸里的睡莲开了几朵，粉白的花瓣被夕阳染上一层薄薄的绯色。你正想着折两朵回去插瓶，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临水的石舫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半倚半靠着舫栏。
是孙策。
他也没穿着那身板正的玄色劲装，只一件靛青的葛布短打，衣襟微敞，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和小片被晒成健康蜜色的胸膛。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结实的小臂线条舒展着。一条腿曲起踩着舫栏，另一条腿自然垂下，赤着的脚在清澈的湖水中慢悠悠地晃荡，带起一圈圈闪着金光的涟漪。
他没看你，倒是极专注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像是在等什么。
你放轻了脚步，正想悄悄溜过去吓他一跳。
“回来啦？” 带着浓浓笑意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来，像初夏傍晚吹过荷塘的暖风。他转过头，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像是被夕阳融化了的琥珀，盛满了暖融融的光，笑意直直地流泻出来，全无平日沙场上的半点煞气，纯粹得像个偷了蜜糖的孩子。
“手里是什么好东西？藏着掖着的。” 他扬起下巴，朝你怀里抬了抬。
你献宝似的快走两步，献上那几枝柔柔的嫩柳：“喏，刚折的，配你前日插的那把古拙刀架正好。”
他看都没看那柳枝，目光却黏在你脸上，嘴角的弧度愈发上扬：“柳条哪有花好？” 一边说，一边竟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提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竹丝笼子来！
笼子里，一只黄嘴绿翅的小东西正蹦跳着，发出细微又婉转的啾鸣。
是只小小的青芦莺！
“呀！”你惊喜地轻呼出声，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快步走到舫边，“哪儿来的？”
“小东西在水草边傻呆呆的，翅膀都湿了，飞不高了。”他语气随意，像是说今天摘了一捧花般自然，随手将那小笼递到你面前。那只沾过无数血污、能挥舞千斤古锭刀的修长大手，此刻小心翼翼地提着纤弱的竹笼，指尖动作竟带着一种罕见的温柔笨拙。“给你玩。养在窗边，让它替你叫早，省得你总赖床。”
阳光透过竹笼的细密格栅，在他手背上落下斑驳跳跃的光影，有几缕调皮地落在他颊边，衬得那笑意愈发灿烂夺目。
你伸出手指，隔着笼子轻轻逗弄了一下那毛茸茸的小东西，换来更清脆的叽喳。小莺圆圆的黑眼珠好奇地望着你，说不出的可爱。再抬眼看他，他一手提着鸟笼，一手随意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你和莺儿互动，整个人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神情惬意又满足。
晚风拂过，带着荷塘湿润的芬芳和他身上干净的皂角与阳光气息。
“饿不饿？”他晃了晃另一只不知何时提起的细麻绳，绳下赫然绑着条被荷叶层层裹住的东西，“猜猜我忙活一下午得了什么好彩头？”
你闻到了空气里飘散开的、极其霸道的霸道香气！带着湖水的鲜甜、荷叶的清新、以及烈酒浸润后的浓醇馥郁！
“醉鱼？！”你眼睛更亮了，建业湖里最鲜美的醉虎须鱼！
“嘿嘿！”他得意洋洋，像打赢了一场大胜仗，“这条最大最肥！孙权那家伙刚钓上来就被我抢…咳，换来了！拿荷花窖里那坛最醇的女儿红糟上的！”他边说边麻利地拆开荷叶的层层包裹。随着叶片的剥落，那股诱人的香气更是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鱼肉洁白如玉，浸满了酒香和荷叶的精华，在夕照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他把剥好的整条鱼摆在你面前石凳上，又变出两副干净竹筷，一双递给你，一双拿在自己手里。“快尝尝！这头一口最是鲜甜！” 他眼神灼灼地盯着你，催促着，仿佛献上稀世珍宝的不是他，而是迫不及待想看你满足模样。
你夹起一块鱼肉，甫一入口，那极致的鲜甜混合着醇厚醉人的酒香便瞬间在舌尖炸开，鱼肉细嫩得入口即化。还未等你好好品味，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已经伸到了你面前。
掌心朝上，上面静静躺着几颗晶莹剔透、裹着薄薄糖霜的、散发着幽幽荷叶清香的——冰莲子。
“慢点吃，”他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一丝哑，“醉鱼性子烈，配点清口的。” 那目光胶着在你被美食和夕阳烘得微红的脸上，专注得仿佛世间再无其他值得他投去视线。指尖在递过莲子时，有意无意地轻轻蹭过你的手心，一点细密的茧子触感，带来微微的痒意和挥之不去的灼热。
心尖像是被江南酥软的细雨拂过，湿润、微颤。
“好吃吗？”他又追问，眼底的光亮不逊于此刻天边的晚霞，紧紧锁着你的反应，像个等待夸奖的执着孩童。
那点莲子甜意仿佛顺着喉咙流到了心窝里。你抬头望向他。
橘红色的霞光在他高挺的鼻梁和饱满的唇峰上跃动，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勾勒得异常温柔。那双盛满了星月山河、也曾燃烧战火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只映着一个捧着荷叶包的小小身影，再无他物。
炽热，纯粹，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比杯中最醇的女儿红更醉人。
“嗯。”你用力点头，嘴角弯起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下去，“是伯符钓的鱼最好吃。” 故意加重了那个假称的“钓”字。
他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人戳中了心坎里最软的一块地方，又得意又忍不住想笑，那笑容瞬间冲破了一切阳光所能赋予的光芒，鲜活、明亮得足以点燃整个江东的夜色。他仰头，迎着漫天翻涌的金红色流霞，朗声笑了起来。笑声清越爽朗，惊飞了水边几只觅食的鹭鸟，也震落了荷塘深处一粒含着的水珠。
“那是自然！”
他回答得理所当然，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骄阳意气。
笑声随着晚风荡开。
湖面盛满了流金的晚照。
莲子清甜在齿颊回荡。
而那个笑起来比晚霞更明亮张扬的人啊……
他指尖残留的暖意，已偷偷在夜色降临前，悄然烫进了你心口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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