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口迷雾
雨势在黄昏时分渐渐收住,运河上的雾气却愈发浓重,像化不开的浓墨,将通济渠闸口裹得密不透风。浑浊的水波拍打着青灰色的闸壁,溅起的水花混着泥腥味,在暮色里凝成一股潮湿的压迫感。贺峻霖带着仵作的验尸格目回到临时行馆时,灯芯在潮湿的空气里明明灭灭,映得他眼下的青影愈发浓重。案几上摊着的尸格墨迹未干,死者颈间的淤痕形状被仔细勾勒在桑皮纸上,像朵骤然枯萎的墨花。
“大人,验出来了。”仵作捧着个黑漆托盘进来,盘沿沾着些许运河水,托盘里放着三枚用棉纸垫着的铜钱,还有一小截发黑的水草,“死者血液里的毒,是‘水蜈散’。”他说话时喉结滚动,显然对这毒物心有余悸。
贺峻霖挑眉,指尖捏起那截水草,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开。水草根部缠着几缕丝线,在灯光下泛着暗绿色的光:“水蜈散?那不是渔民用来毒鱼的药吗?掺了乌头,虽烈却不至于顷刻毙命。”
“是,但这水蜈散里掺了东西。”仵作指着托盘里一个极小的瓷碟,碟中是些灰白色的粉末,细如扬尘,“您看,这是从死者指甲缝里刮下来的,和水蜈散混在一起,毒性会增强十倍,而且发作时会让人肌肉痉挛,像被水蜈蚣缠住一样,忍不住往水里钻。”他用银簪挑了点粉末,在烛火旁轻轻晃动,粉末遇热竟泛起青紫色的烟。
贺峻霖拿起一枚铜钱,借着灯光仔细看着。钱面上的绿锈被擦拭干净后,露出底下暗红的铜色,穿口处的月牙形磨损果然如他所想,是被人用细麻绳长期串挂造成的。这是枚开元通宝,“元”字第二笔的分叉比寻常铜钱更深,边缘却打磨得异常光滑,显然被人长期摩挲。
“这三枚钱,边缘都有相同的凿痕。”他用指尖摩挲着钱缘,那里有几个极其细微的凹点,排列成奇怪的形状,“不像是自然磨损,倒像是人为刻上去的。”他将铜钱凑到灯前,凹点在光线下投出细碎的阴影,隐约能看出星斗的轮廓。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带着水汽的风随着门帘掀起涌入,吹得烛火猛地歪斜。丁程鑫掀帘而入,青色官袍下摆沾着泥点,发梢还在滴水,身上带着运河特有的腥气。他将一张拓片拍在桌上,拓片边缘的桑皮纸被水汽浸得发皱:“刚从闸口的石蟾身上拓下来的,你看看。”
拓片上是石蟾口中衔着的七枚铜钱,钱缘处的凿痕竟与死者口中的铜钱一模一样。贺峻霖凑近了看,那些凹点排列的形状,赫然是北斗七星的方位——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颗主星的位置分毫不差,只是在斗柄末端,多了两个极小的圆点,像两颗被忽略的微尘。
“左辅、右弼。”贺峻霖指尖点在那两个圆点上,指腹的温度让拓片上的墨迹微微晕开,“和尸体上的星图对上了。”死者左肩胛处的刺青曾让他费解,此刻与拓片重合,那片青紫的星象突然有了意义。
丁程鑫拿起那枚武德开元,铜钱在他掌心转了半圈,暗红的铜色映着他眼底的光:“这钱有什么说法?武德年间的开元通宝,比寻常开元要重三分,据说当年铸钱时,只有一批掺了西域的赤铜,所以才会有这独一无二的暗红色。”他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玄鹤卫的密档里有记录,二十年前漕帮总舵主魏喜,最爱收集各种如武德开元的稀罕钱币。他书房里曾挂着幅《北斗聚财图》,画中有七枚铜钱就是这种样式。”
贺峻霖抬眼,眸色深沉如运河底的暗流:“你怀疑死者是当年漕帮的人?”
“不止。”丁程鑫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被水汽浸得半透,打开里面是半块发霉的糕饼,表面的红点已经发黑,“这是在闸口附近的草堆里找到的,里面掺了迷药。前两具尸体的腹中,也有同样的糕饼残渣。”他用银箸挑起一点碎屑,放在鼻尖轻嗅,眉头瞬间蹙起。
贺峻霖拿起糕饼闻了闻,一股甜腻中带着苦涩的味道钻入鼻腔,那甜味像是用陈糖熬制,带着股不易察觉的霉味:“这是‘定胜糕’,扬州城只有北门的李家店卖这种样式的。糕体里掺了红枣泥,点的红点是用胭脂花汁调的,别家做不出这股子甜中带涩的味道。”他曾在去年寒食节在神都吃过,当时只觉得甜得发腻,此刻再见却从甜味里觉出了一丝阴寒。
“已经让人去查了。”丁程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裹着雾气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马嘉祺那边也有消息,工部的图纸缺失那一角,记录上写的是‘虫蛀’,但档案房的老吏说,前年秋天有人见过那缺失的一角,上面画的是闸底的暗格。”他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雾气,仿佛能穿透浓雾看到闸口的石蟾。
贺峻霖眸光一动,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暗格?通济渠的闸门是前隋留下的,当年宇文恺监造时,确实喜欢在水利工程里留些机关。但闸底有暗格,我还是头回听说。”
“嗯,据说通济渠的闸门下面,有个能容一人进出的暗格,是当年修闸时特意留的,说是为了方便检修。”丁程鑫转身,指尖在桌上的拓片上划着,从石蟾的眼睛一直划到口中的铜钱,“但这暗格的位置,只有工部的极少数人知道。老吏说,那角图纸上除了暗格,还画着个星象图,和石蟾身上的铜钱排列很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带着金属碰撞的脆响。刘耀文带着两个亲兵进来,甲胄上的水珠顺着甲片缝隙滴落,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他将一个木盒放在桌上,盒身带着潮湿的木纹,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青石板,上面刻着一只三足蟾,蟾口中衔着七枚铜钱,正是镇水石蟾的缩小版。石板边缘有处磕碰的缺口,像是被人刻意砸过。
“这是在城南的旧货市场找到的。”刘耀文指着石板底部,那里刻着一行极小的字,需得凑近了才能看清,“卖这石板的老头说,这是二十年前从漕帮总舵流出来的,原先是一对,另一只不知去向。他还说,当年漕帮分舵的舵主,人手一块这样的石板,算是信物。”
贺峻霖拿起石板,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一颤。借着灯光看那行字——“三年至,水落石出,天下明”,字迹刻得极深,笔画里还残留着暗红的痕迹,像是用血浸透后凝固的颜色。他忽然想起死者颈间的淤痕,形状竟与这三足蟾的前爪有几分相似。
夜渐渐深了,行馆外的雾气愈发浓重,连打更人的梆子声都变得模糊不清。贺峻霖将三枚铜钱摆在青石板旁,铜钱的凿痕与石蟾口中的星图一一对应,左辅右弼的位置正好对着石板底部的字迹。丁程鑫在案几上铺开运河全图,手指点在通济渠与邗沟交汇的位置:“如果暗格真的存在,多半就在这附近。前两具尸体都是在闸口下游发现的,而第三具是在闸口内侧,凶手似乎在引导我们找到这里。”
刘耀文突然一拍桌子,甲胄上的铜环叮当作响:“会不会是漕帮余党在搞鬼?二十年前魏喜被抄家时,据说有个分舵主带着账本跑了,朝廷追查了半年也没抓到。”
贺峻霖摇头,指尖划过石板上的三足蟾:“人言魏喜当年最信星象神异之说,说漕帮的运势与北斗九星相连。他曾在总舵设了九处密室,对应九星的位置,藏着漕帮的账目。如果我没猜错,这石板就是找到密室的钥匙。”
烛火在此时“噼啪”一声爆响,灯花溅落在拓片上,烧出个小小的黑洞,正好落在左辅星的位置。贺峻霖望着那个黑洞,忽然起身:“备马,去永丰仓。”
丁程鑫挑眉:“那个挂着绸庄牌子的粮仓?我查过,三年前被个姓徐的商人买了下来,听说这人早年是漕帮的账房。”
“不止。”贺峻霖将青石板揣进怀里,石板的凉意透过衣襟渗进来,“刚才验尸格目上漏了一点——死者右手只有食指与中指尖有层厚厚的老茧,不像是船夫纤夫这种人该有的,倒像是常年拨弄算珠磨出来的。”他想起那册裹着油布的账本,算珠崩断时的脆响仿佛还在耳边。
刘耀文立刻会意,转身就要去备马,却被贺峻霖叫住:“带二十名亲兵,把永丰仓团团围住。另外,去李家店盯着,看看谁在买定胜糕。”
夜雾中的扬州城像座被浸泡在水里的迷宫,青石板路上的积水映着零星灯火,恍若散落的碎银。贺峻霖的麂皮靴碾过湿滑的路面,在“永丰仓”斑驳的砖墙前停下。这座前隋留下的粮仓如今挂着“江都绸庄”的牌子,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像是无数把悬着的匕首,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令人心悸的颤音。墙根处的青苔吸足了雨水,散发出腐殖土的气息,混杂着绸缎的霉味,构成一种诡异的香。
他屈指叩响侧门,门环上的铜绿沾了满指。袖中三枚会昌开元通宝正贴着腕脉发烫——那是从死者口中取出的证物,“元”字第二笔的分叉在暗处泛着诡异的哑光,像是某种无声的召唤。
门缝里探出半张布满烫伤疤痕的脸,疤痕从眼角蔓延到下颌,将右眼遮去大半,只露出只浑浊的左眼,警惕地打量着贺峻霖:“客官走错路了,绸庄要明日辰时才开门。”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三年前腊月初八。”贺峻霖将铜钱按在门板上,铜钱的温度烫得门板微微发颤,“通济渠清淤时捞上来七口柏木箱,箱子上刻着和这铜钱一样的凿痕。”
疤痕突然抽搐起来,像是被烫到的皮肤骤然收紧。木门“吱呀”敞开,扑面而来的是陈米与霉纸的浊气,混杂着淡淡的桐油味,让人几乎喘不过气。穿过堆满绸缎的仓库,货架上的蜀锦、吴绫蒙着层厚厚的灰,有些已经受潮发霉,在角落里堆成小山。最里间的密室被道暗门隔开,门上挂着幅褪色的《百鸟朝凤图》,掀开画轴,露出后面的砖墙——墙上挂着幅更大的《漕运河道全图》,图上用朱砂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水闸位置,有些已经被虫蛀得残缺不全。
图前跪坐着个独臂老者,正用仅剩的右手拨弄算珠,算盘珠子碰撞的脆响在密室里格外清晰。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左手袖管空荡荡地垂着,后颈露出块烙铁留下的疤痕,形状正是个“漕”字。听到脚步声,他没有抬头,只是算珠拨得更快了,仿佛想把什么都藏进那噼啪声里。
“贺侍郎竟亲自来查旧账。”老者头也不抬,算盘珠子“啪”地卡在“柒”的位置,再也拨不动分毫。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沟壑纵横,唯有双眼亮得惊人,“老朽该说荣幸还是晦气?二十年前刑部烧账本时,怎么没把我这把老骨头一起烧了?”
贺峻霖从怀中取出拓片——尸体左肩胛的星图刺青在桑皮纸上纤毫毕现,北斗九星的轮廓被刺得极深,青黑色的墨迹像是从皮肉里渗出来的:“我要知道北斗九星和扬州漕帮的关系。魏喜当年设的九处密室,到底藏着什么?”
算珠突然崩断,木珠噼里啪啦滚了满地,有几颗弹到墙角,发出清脆的回响。老者弯腰去捡,独臂在地面摸索的样子格外狼狈,他捡起颗算珠,放在掌心反复摩挲:“二十年前,清算漕帮时,刑部烧了七船文书,说是查抄的赃款账目。”他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种濒死的嘶哑,“但有些账本...得刻在骨头里才忘不掉。”
他掀开脚下的地砖,砖缝里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很久没被动过。地砖下藏着个油布包裹,打开油布,里面是册泛黄的簿子,纸页边缘已经发脆,上面用毛笔字密密麻麻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某闸口进某货若干”,字迹工整得像是印上去的。唯独在每页右下角都画着星象符号,与石蟾拓片上的图案如出一辙。贺峻霖指尖停在某个反复出现的标记上——七颗主星旁添了两道朱砂小钩,红得像是刚点上去的。
“左辅右弼。”独臂人突然剧烈咳嗽,咳得腰都弯了下去,嘴角溢出点血丝,“当年袁天罡改运河走向,在七处主闸埋了镇水玄鉴,说是能保漕运平安。而这两处...”他指甲掐进朱砂标记,将那两道小钩抠得模糊不清,“...是留给活人祭祀的。二十年前魏总舵主说,等北斗九星归位,左辅右弼现世,就是漕帮翻身的日子。”
窗外忽然传来瓦片碎裂声,清脆得像冰面裂开。
贺峻霖闪电般合上账本,却见独臂人嘴角渗出黑血,黑得像墨汁。“徐大膀子...”老人痉挛着抓住他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三年前吞了转运使的印...那印上有暗格的钥匙...”话音戛然而止,他的七窍竟同时涌出浑浊的泥水,带着股运河底的腥气,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
破窗而入的丁程鑫刀尖还在滴血,血珠顺着刀刃滚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红点。他身后横七竖八倒着五六个持弩的灰衣人,弩箭上的倒钩闪着寒光,显然是淬过毒的。“你果然被人跟着。”他甩给贺峻霖一块腰牌,腰牌上的鎏金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刘耀文刚截获的,从个想跑的伙计身上搜出来的。”
鎏金腰牌上【水陆转运使司】的刻痕犹新,边缘却有一道三年前的旧裂——裂口的形状、角度,与昨夜尸体口中铜钱卡出的缺口分毫不差。贺峻霖捏着腰牌,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闸口石蟾的眼睛,那双眼仿佛正透过浓雾,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密室门外传来刘耀文的声音,带着甲胄的碰撞声:“大人,外面搜出七口柏木箱,和您说的一样!”
贺峻霖望向地上的独臂老者,他的右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掌心躺着颗算珠,算珠上刻着个极小的“七”字。而那册账本的最后一页,被血水浸得模糊的字迹里,隐约能看清“定胜糕”三个字,旁边画着个三足蟾的简笔画,蟾口正对着通济渠闸口的位置。
夜雾依旧浓重,运河上的石蟾在雾中若隐若现,口中的七枚铜钱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仿佛随时会滴出血来。贺峻霖将腰牌与铜钱并排放在一起,裂缝完美吻合的瞬间,他忽然明白——二十年前的漕帮旧账,从来都没被烧干净,那些藏在暗格里的秘密,正随着水蜈散的毒性,一点点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