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窒息、无边无际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船,在冰冷的深海中缓慢上浮。最先恢复的是痛觉——颈侧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伴随着后脑沉闷的搏动性胀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有锤子在颅内敲击。紧随其后的是迷药残留的效应,头晕目眩,恶心感在胃里翻搅,四肢百骸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贺峻霖猛地睁开眼,随即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不是夜晚的那种黑,而是彻底、绝对、毫无光线的幽闭之暗。他眨了眨眼,试图适应,却依旧什么也看不见。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泥土腥气、霉菌、腐朽木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蛇虫爬过留下的阴湿腥臊气味钻入鼻腔,呛得他几欲作呕。
他动了动,发现自己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用粗糙坚韧的麻绳捆得死紧,手腕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显然已被磨破皮。双脚脚踝也被同样捆着。他正靠坐在一个冰冷、潮湿的墙面上,触感似乎是长满了苔藓的岩石。
这里是什么地方?
最后的记忆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脑海:匪寨前的混战、鬼魅般突袭的身影、那双毫无感情的白色面具后的眼睛、刺鼻的腥甜气味、颈侧的剧痛……
他被俘了。
漕帮余孽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他!或者说,包括他!那些亡命徒般的反冲锋,根本不是为了突围,而是为了制造混乱,掩护这次精准的、目标明确的擒拿!他们成功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并非源于恐惧——至少不全是——而是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凛然。他,贺峻霖,刑部左侍郎,竟在大军围剿之下,被一群阴沟里的老鼠当面掳走!奇耻大辱!
但此刻,愤怒无济于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将一块寒冰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他必须弄清楚现状。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极静。
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嗡鸣和略显急促的心跳声。但仔细分辨,极远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水滴声,规律地响起,“嗒……嗒……嗒……”,更衬得这寂静诡异非常。
空气是凝滞的,带着渗入骨髓的阴冷湿气,与他昏迷前山间的凛冽寒意截然不同。这里更像是一个深埋地下的洞穴或密室。
他几次三番尝试活动一下快麻痹的手脚,却始终没有什么力气,许是迷药的效力还没有散尽。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嘎吱——”一声沉闷的响动,像是极重的石门被开启摩擦地面的声音。
一道微弱的光线骤然刺破黑暗,从某个方向投射过来,勾勒出一个低矮通道的轮廓。
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至少三四个人。脚步声沉重而杂乱,踩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越来越近。
贺峻霖立刻闭上眼,调整呼吸,装作依旧昏迷未醒,只留一丝眼缝隙暗中观察。
光线逐渐变亮,是火把的光芒。跳跃的火光将几个扭曲拉长的黑影投在对面长满苔藓的石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
来人走进了这处空间。贺峻霖能感觉到火光的热度靠近,能闻到更浓烈的体臭、汗味和一种铁锈般的血腥味。
“啧,还没醒?老三你那一下劈得够狠的,别是把这细皮嫩肉的官老爷给弄废了吧?”一个粗嘎难听的声音响起,带着戏谑和某种令人不适的黏腻感。
“废了更好,省得麻烦。白爷只说要活的,可没说要全须全尾的。”另一个阴沉的声音回应道,正是被称为“老三”的人。
“嘿,你别说,这小白脸长得可真他娘的带劲,比窑子里的头牌还勾人。反正白爷还没过来,要不……”第三个声音响起,猥琐而充满恶意,伴随着吞咽口水的声音。
贺峻霖的心猛地一沉,胃里翻涌的恶心感几乎压制不住。他能感觉到一道令人作呕的、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在他脸上、身上逡巡。
“老五,管好你下边!想死别拖着我们!”那个阴沉的老三厉声喝道,“这是白爷亲自点名要的人,动了他,你有几条命够填?”
“玩两下又不掉块肉……”那个猥琐的声音嘟囔着,似乎有些畏惧,但又不甘心。
“滚远点!”老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去,看看水牢那边那个硬骨头断了气没有,白爷等下也要问他话。”
“嘁,没劲。”猥琐的声音抱怨着,脚步声不情不愿地远去,似乎是走向这个空间的更深处。
贺峻霖心中剧震。水牢?另一个硬骨头?会是谁?难道还有同僚被俘?是之前搜山失踪的官兵?还是……
不敢细想。
剩下的两个人似乎就在不远处坐下了,火把被插在墙壁的某个缝隙里,光线稳定下来。能听到他们拿出水囊喝酒、低声交谈的声音,内容无非是抱怨环境、吹嘘之前的厮杀,以及对那个“白爷”的敬畏。
贺峻霖默默收集着信息:白爷(那个白面具?)、水牢、另一个俘虏、此处似乎是一个地下据点的一部分、守卫至少目前是两人(那个离开的老五不算),但远处可能还有更多人。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煎熬。阴冷的地气不断侵蚀着身体,被捆绑的肢体开始麻木刺痛。迷药的效力仍在,头脑依旧昏沉,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思考脱身之法。
手腕上的绳索捆得非常专业,打死结,几乎没有任何挣脱的空间。活动十分受限……周围环境不明……敌人数量不明……
情况糟糕到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老五骂骂咧咧地回来了:“妈的,那家伙命真硬,泡了一天多了,居然还有气儿,不过也快差不多了,嘿。”
“闭嘴,安静待着。”老三呵斥道。
就在这时,那沉重的“嘎吱”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
新的脚步声传来。
这一次的脚步声截然不同,沉稳、清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精确丈量过,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在这幽闭的空间里回荡,一步步,仿佛踩在人的心脏上。
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两个守卫瞬间噤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慌忙站起身来的衣料摩擦声都透着一股惊惶。
贺峻霖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闲散气息瞬间被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绷紧到极致的、混合着恐惧的敬畏。
火把的光线摇曳了一下,似乎被来人的身影所扰动。
贺峻霖维持着昏迷的假象,但全身的感官已经提升到了极致。
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一道目光落在他脸上。
冰冷、审视、毫无温度,像手术刀一样,仿佛要剥开他的皮囊,直刺内里。那不是之前那个老五充满淫邪的目光,而是一种更纯粹、更可怕的、仿佛在看一件物品。
贺峻霖的后颈寒毛瞬间倒竖。这是一种源于本能的、对极端危险的预警。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弄醒他。”
一个声音响起。平铺直叙,音调不高,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冰冷地钻进耳膜。
是那个白面具人!
“是,白爷!”老三连忙应声。
一桶冰冷刺骨、带着浓重腥气的水猛地泼在贺峻霖头上脸上!
贺峻霖一个“激灵”,猛地“惊醒”,剧烈地咳嗽起来,呛出灌入口鼻的凉水。他适时地表现出惊慌、茫然和挣扎,眼神“无措”地扫过眼前的人,最终定格在那个站在他面前的人身上。
他依旧戴着那个纯白色的、没有任何花纹的面具,遮住了整张脸。身上换了一件深色的劲装,勾勒出精瘦却充满危险力量的体型。那双透过面具眼孔望出来的眼睛,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映照着跳动的火光,却反射不出任何情绪。
他手里,正轻轻把玩着那柄造型诡异、泛着乌光的特制分水镰。镰刀的尖端,有意无意地,正对着贺峻霖的心口。
“贺大人。”白面具开口,那金属质感的冰冷声音再次响起,“欢迎莅临寒舍,鄙姓白,你可以叫我白先生。”
贺峻霖停止咳嗽,喘息着,抬起湿漉漉的脸。水珠顺着他的发梢、睫毛、下颌不断滴落。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此刻因冰冷和愤怒而显得愈发清亮锐利的眸子,死死盯住对方,仿佛要穿透那层冰冷的面具。
所有的伪装都在那桶水泼下和这声“贺大人”中褪去。对方对他的身份一清二楚。
“看来贺大人不太喜欢这里的招待。”白先生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堪称“礼貌”的调侃,但那双眼睛依旧冰冷,“条件简陋,委屈大人了。”
贺峻霖终于开口,声音因呛水和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带着淬冰般的冷硬:“刘耀文在哪里?”
他直接问出最核心的问题。刘耀文在台州被发现,但这些人显然盘踞在天目山。刘耀文是否也曾被关押在这里?水牢里那个“硬骨头”是不是他?
白先生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比不笑更令人毛骨悚然:“贺大人果然是重情重义。放心,刘将军……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当然,前提是贺大人愿意配合。”
“配合什么?”贺峻霖冷声道。
“很简单。”白先生向前微微倾身,分水镰冰冷的尖端几乎要触碰到贺峻霖的衣襟,“告诉我,你们在幽州,查到了什么?关于‘泥犁’计划,你知道多少?”
泥犁计划?
贺峻霖心中猛地一凛!这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号!是漕帮余孽阴谋的代号?还是指向更深层次的东西?幽州那个神秘的残党……兵部调令……通济渠异常……水蜈散……所有的线索似乎在这一刻被这个陌生的词语隐隐串起,但迷雾却更浓。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真实的疑惑和茫然,混合着警惕:“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白先生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他,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的真伪。
寂静再次降临,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水滴声。
突然,白先生直起身,语气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无妨。贺大人有的是时间慢慢想。”
他侧过头,对那个老三吩咐道:“带贺大人去‘休息’,让他好好回忆一下。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再告诉我。”
“是!”老三躬身应道,脸上流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白先生最后看了贺峻霖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随即转身,脚步声再次不疾不徐地远去,消失在通道尽头。那沉重的石门开启又关闭。
压抑感随之稍减,但更大的危机感瞬间笼罩了贺峻霖。
“走吧,官老爷!”老三粗鲁地一把揪住贺峻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另一个守卫也上前帮忙,两人一左一右架起他,朝着之前老五回来的那个更黑暗的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空气中的腥臭和阴冷湿气越发浓重,还夹杂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腐败和绝望的气息。脚下越来越湿滑,甚至有了浅浅的积水。
光线昏暗,只能凭借远处火把的微弱反光模糊视物。
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被人工改造过,两侧出现了一些粗糙的栅栏,像是牢房。有些里面似乎蜷缩着黑影,发出微弱的呻吟,但大多死寂无声。
贺峻霖的目光扫过那些牢房,心中愈发沉重。这里显然关押过不少人,不知他们最终的下场如何。
走了约莫一寸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一片开阔的水域,水面泛着幽微的光泽,不知源头在哪里。水边立着几根粗壮的石柱,上面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链,显然就是所谓的水牢。
他们在一根空着的石柱边停下。
水潭漆黑如墨,看不到底,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水面上漂浮着一些难以名状的污物。
而在不远处的另一根石柱上,正锁着一个人!
那人半身浸泡在漆黑的污水中,头无力地垂着,乱发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出身形颇为高大挺拔。他双手被铁链高高吊起,固定在石柱上,裸露的上身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有些深可见骨,皮肉外翻,浸泡得发白溃烂,几乎看不到一块好肉。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贺峻霖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人是谁?从身形来看,不像是刘耀文,也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位同僚。但他身上那份即便在如此惨状下依旧未散的凛然之气,却让贺峻霖心头一震。
老三粗暴地将贺峻霖推向石柱,狞笑着:“官老爷,这就是你的新客房了,好好享受吧!这水里的宝贝们,可是饿得很了!”
另一个守卫熟练地将贺峻霖的手腕用石柱上垂下的铁铐铐住,调整锁链长度,让他只能勉强站在及腰深的污水中,无法完全坐下,也无法挣脱。
冰冷、粘稠、恶臭的污水瞬间浸透了衣裤,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滑腻感紧紧包裹了下半身,刺激得皮肤阵阵刺痛。贺峻霖咬紧牙关,才没有痛呼出声。
“嘿嘿,看看谁来做伴了?”那个猥琐的老五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蹲在水潭边,不怀好意地笑着,捡起一块小石子,用力砸向那个被吊着的人,“喂!硬骨头!你的同僚来陪你了!还是个朝廷的大官!”
石子“噗”地一声打在那人肩头的伤口上。
那人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破碎的闷哼,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乱发滑落,露出一张伤痕累累、惨白如纸、因痛苦而扭曲,却依旧带着坚毅轮廓的脸庞。他的眼神浑浊,似乎看不清东西,但当目光扫过贺峻霖时,却微微一凝,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
贺峻霖心中疑窦丛生。这个人他从未见过,但对方看他的眼神,却像是认识他一般。
“丁……”贺峻霖差点脱口喊出一个名字,但立刻意识到不对,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转而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对方。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贺峻霖的疑惑,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几不可闻的气音。
“哈哈,吓傻了吧?”老五得意地大笑起来,“别急,很快就轮到你了!到时候看你这细皮嫩肉能撑多久!”
老三似乎也觉得无趣,踢了一脚水,溅了贺峻霖一脸:“老实待着!好好想想白爷的话!”
守卫们的脚步声和嬉笑声逐渐远去,火把的光线也随之移动,最终消失在通道拐角。
这片水牢区域,再次陷入了近乎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之中。只有污水缓慢流动的细微声响,和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不,贺峻霖听到那个人的呼吸声已经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贺峻霖在黑暗中死死盯住那人的方向,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极致的黑暗,勉强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惨烈的轮廓。
“你是谁?”他压低了声音,用气声问道,“他们为什么抓你?”
对面的人影沉默了许久,久到贺峻霖以为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就在贺峻霖心中焦灼之际,一个极其微弱、破碎、气若游丝的声音传了过来,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泥犁……是……陷阱……”
贺峻霖浑身一震!
泥犁计划!他果然知道!
“什么陷阱?”贺峻霖急切地追问,“你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
那人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又缓缓垂下了头,再无回应,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贺峻霖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他尝试着活动手腕,铁铐纹丝不动,反而勒得更紧,磨得伤口生疼。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污水的冰冷不断侵蚀着他的体温,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但他不敢松懈,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那个神秘人提到了“泥犁是陷阱”,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泥犁计划”本身就是一个圈套,目的是引诱他们入局?那他们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还有那个白先生,他到底是谁?为什么对幽州的事如此清楚?他和漕帮余孽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无数的疑问在贺峻霖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这次的脚步声很轻,像是刻意放轻了脚步。
贺峻霖立刻警惕起来,屏住呼吸,仔细倾听。
脚步声在水牢入口处停了下来,似乎有人在那里张望。
过了一会儿,一个压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犹豫:“是……贺大人吗?”
贺峻霖心中一惊。这个声音很陌生,但对方却知道他的身份。是谁?
“你是谁?”贺峻霖沉声问道,保持着警惕。
“小人是……是之前被派进来的细作,侥幸混进来,想过来看看有没有机会救大人出去。”那个声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