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元年十一月初七,扬州城的晨雾尚未散尽,州府大牢的铁门便已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像是被岁月锈蚀的巨兽在低声喘息。贺峻霖披着玄色外袍,领口绣着暗金线纹的云纹在雾中若隐若现,左臂因新换的药布微微发紧——昨夜追查漕运毒案时,他一时不慎没有避开死士的短刀,被刀刃划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此刻药布下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即便如此,他的脚步依旧稳健,每一步踏在青石板甬道上,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朝着这弥漫着潮湿霉味的牢狱深处走去。
丁程鑫与马嘉祺一左一右随在他身侧。前者指尖攥着玄鹤卫特制的镣铐钥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玄鹤卫直属于皇帝,专司查办要案,此次庞氏父子牵涉水蜈散大案,他亲自带人看守,半点不敢松懈;后者腰间长刀的刀鞘轻叩石阶,在寂静的甬道里撞出沉闷回响,马嘉祺身为扬州道左卫将军,守着江南漕运咽喉之地,漕工接连因水蜈散暴毙,他比谁都清楚此案若查不明白,扬州城恐将陷入更大的混乱。
“庞氏父子分开关押了?”贺峻霖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扫过甬道两侧紧闭的牢门。每扇门上都贴着玄鹤卫的封条,封条边缘印着展翅鸣鹤的暗纹,那是玄鹤卫的专属印记,丁程鑫特意安排了心腹士兵轮班值守,连一只苍蝇都别想轻易飞进去。
守在最深处牢门的玄鹤卫士兵见三人走来,立刻单膝跪地,双手捧着牢门钥匙,声音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回侍郎大人,庞文渊关在东侧丙字号牢,庞烨单独关在西侧戊字号牢。昨夜派了两队弟兄轮流值守,每半个时辰巡查一次,两人均未与外人接触,也无异常举动。”
丁程鑫接过钥匙,指尖在锁孔里一转,“咔嗒”一声轻响后,牢门缓缓推开。一股混杂着汗臭、霉味与恐惧的气息扑面而来,贺峻霖抬眼望去,只见庞文渊蜷缩在稻草堆上——这位前扬州刺史曾身着绯色官袍,在扬州府衙内断案理政,何等风光,如今官袍早已沾满污渍,边角磨出毛边,乌纱帽丢在一旁,露出鬓间新增的几缕白发,整个人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听到动静,他猛地抬头,眼底布满血丝,那是彻夜未眠的疲惫与恐惧交织的模样,看到贺峻霖的瞬间,身体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连带着身下的稻草都发出细碎的声响。
“贺侍郎……”庞文渊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绝望。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膝盖刚离开稻草堆,脚镣便“哗啦”一声绷紧,硬生生将他拽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回稻草堆里,手肘磕在石墙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趴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求您高抬贵手,我……我真的只是被犬子蒙骗!我不知他私制水蜈散,更不知他用这毒害死了那么多漕工啊!”
马嘉祺靠在牢门框上,指尖把玩着那枚磨得光滑的铜钱——这枚铜钱是他刚入军营时,老将军送给他的,如今摩挲着纹路,他的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冷意:“庞刺史这话,怕是说不通。前几日在庞府后院搜到的乌木马车,车辕内侧刻着您的私印,这总做不了假吧?还有漕运码头那辆平板马车上的黑陶坛子,封蜡里掺了您府中的龙涎香——您府里的龙涎香是去年西域进贡的珍品,全扬州城只有您一家蒙圣上赏有,这些,总不是庞烨能私自挪用的吧?”
庞文渊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血色,嘴唇哆嗦着,张了几次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他知道马嘉祺说的都是铁证,那些私印、龙涎香,都是他无法否认的痕迹,此刻再多的辩解,都像是苍白的谎言。
贺峻霖缓步走到牢栏前,目光落在庞文渊攥着稻草的手上——那双手曾批阅无数公文,写下过无数决断,如今却因恐惧而指节泛白,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垢,连一丝昔日为官的体面都不复存在。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问你三件事,若你如实回答,或许我能在刑部量刑时,为你求一个从轻发落。若是你还想隐瞒,庞家上下,怕是都要为你今日的谎言陪葬。”
庞文渊听到“庞家上下”四个字,身体猛地一震,抬头看向贺峻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祈求——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庞家的基业,若是因为他一人,连累整个家族,他死也无法瞑目。
“第一,京中与你勾结的势力,究竟是谁?”贺峻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庞文渊的伪装,“第二,水蜈散的提纯方法,是何人传授给庞烨?第三,李老三死前,除了拿走那枚银镯,还拿走了什么?”
这三个问题如重锤般砸在庞文渊心上,他猛地垂下头,肩膀剧烈颤抖起来,稻草在他手中被攥得不成样子。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眼底满是绝望,像是做了某种艰难的决定:“京中之人……我只知对方每次派来的信使都穿着青色圆领袍,腰间系着银带钩,带钩上刻着莲花纹。他们从不透露姓名,只说‘上面’有吩咐,让我们按要求在漕运里动手脚,事后会保庞家在江南立足。”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越发嘶哑:“水蜈散的提纯方法,是去年中秋时,那青衣信使送来的图纸,还附带了药材清单,清单末尾画着一个小小的‘金’字。庞烨拿到图纸后,就瞒着我在城外的废弃窑厂私制,那窑厂原本是烧官窑瓷的,后来废弃了,里面有现成的大灶,适合熬制毒药。直到上个月漕工开始暴毙,我才知道他做的是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我想阻止他,可他说……说这是能让庞家挤入京中权贵圈的捷径,我一时糊涂,就……就默认了他的所作所为。”
说到这里,庞文渊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脸色瞬间变得青紫,呼吸也急促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颈,仿佛那里有什么不适。贺峻霖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异常,向前一步,追问:“李老三还拿走了什么东西?!是什么?!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这或许是你唯一的机会。”
“是……是一枚玉珏。”庞文渊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那玉珏是青衣信使三个月前托庞家保管的,说是‘上面’极为看重的东西,让我们务必锁在书房的暗格里,绝不能让外人知道。上个月李老三来府中送漕运到的木炭,无意间看到庞烨在书房把玩玉珏——那孩子贪玩,总忍不住拿出来看,结果就被李老三撞见了。李老三走后,玉珏就不见了,庞烨吓得魂飞魄散,担心是李老三拿了。怕‘上面’追责,就……就用掺了水蜈散的酒毒杀了李老三,还伪造了漕运意外的假象,把尸体丢进了运河里。”
“玉珏的样式呢?”丁程鑫立刻追问,指尖已掏出纸笔,笔尖悬在纸上,随时准备记录——这玉珏极有可能是追查京中势力的关键线索,半点细节都不能遗漏。他笔下的纸是玄鹤卫特制的竹纸,边角处印着极小的鹤纹暗记,即便被人偷走,也能通过暗记辨认。
庞文渊用力回忆着,眉头拧成一团,手指无意识地在稻草上画着:“是白玉的,质地很纯,摸起来温温的,上面刻着……刻着一只衔着莲花的鹤,鹤的翅膀上还有细小的云纹,云纹里藏着一个‘鳞’字,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玉珏边缘有一道裂痕,像是被人不小心摔过,裂痕处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不知道是血还是别的什么,我用布擦过,没擦掉。”
话音未落,西侧甬道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士兵的喝止声,还有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像是有人在挣扎时撞到了牢门的铁栏。贺峻霖三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庞烨那边出事了!三人立刻转身,朝着戊字号牢跑去,脚步急促,玄色的衣袍在甬道里划出残影,贺峻霖左臂的伤口因动作幅度过大,传来一阵刺痛,他却顾不上理会。
赶到戊字号牢时,只见两名玄鹤卫士兵正死死按住庞烨,而庞烨的嘴角竟溢着黑血,眼神已经涣散,身体时不时抽搐一下,双手在身前胡乱抓着,像是要抓住什么救命的东西。张真源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来,他刚在衙署整理水蜈散的药性记录,接到消息就立刻赶了过来,额头上满是汗珠,药箱的带子都歪了,看到这一幕,脸色骤变,脱口而出:“不好,是中毒了!”
他立刻推开士兵,蹲下身,手指搭在庞烨的脉搏上,又迅速翻了翻他的眼睑——瞳孔已经开始涣散,眼底泛着青黑色,这是剧毒发作的征兆。他从药箱里拿出一根银针刺入庞烨的指尖,针尖瞬间变黑。片刻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几分沉重:“已经晚了,毒发太快,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但里面掺了‘牵机引’,毒性发作得比寻常鹤顶红快三倍,从中毒到毙命,最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现在已经回天乏术了。”
贺峻霖的目光落在庞烨紧攥的右手上——那只手即便在濒死之际,依旧死死攥着,指缝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马嘉祺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掰开他的手指,动作轻柔,生怕破坏了可能存在的线索。随着手指被一根根掰开,一枚小巧的银质莲花哨子掉落在地,哨子上还沾着黑血,哨管里塞着一小片油纸,显然是庞烨藏在舌下的,刚才挣扎时不小心咬碎了油纸,才导致剧毒发作。
丁程鑫捡起银哨,指尖摩挲着哨身上的纹路——哨子的形状是一朵绽放的莲花,花瓣边缘刻着细小的齿纹,吹口处有一个极小的孔,与京中某些权贵府里的侍从常用的信号哨样式相似,但做工更精细,不像是民间能打造的。“这哨子的工艺很特殊,莲花花瓣里藏着暗纹,”他将哨子举到光线下,“你们看,花瓣内侧有‘鳞’字的印记,和庞文渊说的玉珏上的字一样。”
张真源蹲下身,仔细检查着庞烨的尸体,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头发、脖颈,甚至掀开了他的衣领,生怕错过任何细节。突然,他指着庞烨的后颈,声音带着几分凝重:“你们看这里。”
众人凑过去,只见庞烨后颈有一个极浅的针孔,针孔周围泛着青黑色,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针孔大小和绣花针差不多。“是毒针。”张真源解释道,“针孔很小,应该是有人用特制的吹管,趁值守士兵不注意,从牢窗外射进来的。吹管的口径应该不足半寸,能藏在袖口里。庞烨本就藏着毒哨,或许是收到了灭口的信号——这毒针可能就是信号,也可能是为了确保他必死无疑,所以他才立刻咬碎油纸服毒自尽。”
马嘉祺走到牢窗边,推开狭小的铁栅栏——窗外是一片荒芜的后院,地面上长满了杂草,角落里堆着几捆干枯的柴火,柴火堆旁有一串新鲜的脚印,脚印是布靴留下的,鞋底纹路上沾着一点暗红色的泥土,和庞文渊说的玉珏裂痕上的痕迹颜色相似。“看来对方怕庞烨招供,提前安排了后手。”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闻了闻,“这泥土里掺了朱砂,是城西红泥岗特有的土,那边离废弃窑厂不远。凶手应该是从红泥岗过来的,翻过后院的矮墙,用吹管射出毒针后,又从原路离开,这脚印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转身看向贺峻霖,语气带着几分沉重:“如今庞烨已死,唯一的线索就只剩庞文渊口中的青衣信使、莲花银哨、带‘金’‘鳞’标记的图纸和玉珏了。庞文渊那边,恐怕还得再好好审问,说不定能挖出更多关于京中势力的信息。另外,废弃窑厂和红泥岗也得派人去查,或许能找到更多痕迹。”
贺峻霖的眉头拧得更紧,左臂的痛感因情绪紧绷而愈发明显,他下意识按住伤口,指尖能感受到药布下的温热,甚至隐约摸到药布外层沾了一点灰尘——刚才跑过来时蹭到的。张真源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不适,上前一步,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先出去再说,这里空气不好,满是霉味和血腥味,对你的伤口恢复不利。庞文渊那边,我让人先加强看守,再送一碗安神汤过去,防止他也被灭口;废弃窑厂和红泥岗,让玄鹤卫的人先去封锁,等你伤口好些,精神恢复了,再派人仔细搜查也不迟——现在你要是垮了,这案子就更难查了。”
几人走出州府大牢,晨雾已渐渐散去,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地面上,将青石板的水渍照得亮晶晶的,可这温暖的阳光,却驱不散贺峻霖心头的阴霾。刚走到府衙门口,就看到刘耀文提着一个青色布包快步走来,他身着步兵校尉的制服,肩上的盔甲还没卸,脸上带着几分凝重,显然是刚从城外巡查回来,连口气都没喘就赶过来了。
“贺儿,方才在城门口收到一封寄给你的密信。”刘耀文走到贺峻霖面前,双手递过布包,布包上还沾着一点草屑,“送信人是个约莫十岁的小孩,说是一个穿青色圆领袍的人让他送的,给了他一贯钱,还说务必亲手交给您,不能给旁人看。我怕信有问题,就先检查了一遍布包,没发现什么机关,但还是赶紧给您送过来了。那小孩我已经让人看着了,在衙署偏房等着,你要是想问话,随时可以传。”
贺峻霖接过布包,入手微沉,布包的材质是普通的粗布,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莲花,针脚很粗糙,像是临时绣上去的。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封用蜡封的信函,信封是暗黄色的牛皮纸,边缘有些磨损,蜡封上没有任何印记,但蜡的颜色偏红,里面似乎掺了什么东西——寻常蜡封是淡黄色的,这封的蜡封却泛着淡淡的朱砂色,和马嘉祺所说红泥岗的泥土的朱砂色一致。
“小心有诈。”丁程鑫立刻提醒,伸手拦住想要拆信的贺峻霖,眼神里满是警惕,“对方既然能在牢里灭口,手段定然狠辣,这封信说不定也有问题,比如藏有毒粉、毒针,或者是其他的机关。先让玄鹤卫的人用‘验毒纸’检查一下,确认安全了再拆——验毒纸遇毒会变蓝,比银针更灵敏。”
张真源也点头附和,从药箱里拿出一张淡黄色的纸——这是他用多种草药汁液浸泡过的验毒纸,能检测出三十多种常见毒物,“没错,对方惯用毒物,这封信说不定也涂了毒。我先用药水试试,再用验毒纸查一遍,双重保险更稳妥。”
玄鹤卫的士兵立刻上前,接过信函,用镊子夹着验毒纸,轻轻擦拭信封和蜡封。片刻后,验毒纸依旧是淡黄色,没有任何变色。张真源又用特制的药水喷洒在信函上,药水遇到毒物会变成红色,此刻信函上也没有任何反应。“没有毒,也没有发现机关,可以拆信了。”张真源收起药水,语气里却依旧带着一丝谨慎,“不过拆的时候还是小心些,别被纸张边缘划伤手——有些毒会涂在纸边,一旦划破皮肤就会中毒。”
贺峻霖点头,用指尖轻轻捏住信封边缘,小心地拆开。信纸是普通的竹纸,上面的字迹是用炭笔写的,笔画有些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写的,但每个字的收尾都很用力,透着一股急切。他展开信纸,目光快速扫过内容,脸色瞬间变得凝重,瞳孔也骤然缩紧——信上的内容,远比他想象的更棘手,而且字里行间藏着奇怪的标记。
“贺侍郎亲启:水蜈散非庞家独制,城西窑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