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裹着荆南特有的湿意,从灰蒙蒙的云层里斜斜落下,打在贺峻霖墨色锦袍的暗纹云锦上,晕开一片深黑。他勒住缰绳,胯下白马打了个响鼻,蹄铁踏过官道泥泞,溅起的黄泥粘在靴筒上,却丝毫不影响他挺直的脊背——即便周身沾了雨气,眉宇间仍带着几分勘破迷局后的沉静。
“这雨再下,怕是要淹了城外的田埂。”贺峻霖侧过头,雨水顺着他清瘦的下颌线滑落,目光落在身侧同样勒马驻足的丁程鑫身上,语气里带着熟稔的关切,“丁哥,你的令牌都要被雨水泡透了。”
玄鹤卫都护的玄铁令牌悬在丁程鑫腰间,被雨水浸得泛出冷光。他抬手拂去令牌上的水珠,指尖划过“玄鹤”二字时动作轻缓,唇边却勾起一抹淡笑:“贺儿倒是会操心。天后派咱们来,可不是看荆南的雨景的。”话音顿了顿,他目光转向远处空荡的官道,语气添了几分探究,“方才过驿站时,驿卒说江陵府衙三天前就派人在城外候着了,此刻却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倒是有意思。”
马蹄声从后方传来,打破了短暂的沉寂。马嘉祺策马从后队赶来,扬州道五卫将军的铠甲在雨幕中泛着沉光,他勒马停在两人身侧,目光扫过远处隐约可见的江陵府城门,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却也不失温和:“玄鹤卫探马来报,府衙的人在城门内候着,却没敢出城——说是怕惊扰了‘神女’。”
“神女?”贺峻霖眉梢微挑。江都渠案时,他们见多了装神弄鬼的伎俩,此刻听闻“神女”二字,只觉得这荆南的水,怕是比江都渠的淤泥还要深。三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再耽搁,率着三十玄鹤卫与五百兵马往城门行去。
刚到城门口,便见一群官员捧着印信迎了上来。为首的江陵府刺史周显穿着绯色官袍,脸上堆着刻意的笑,躬身行礼时腰弯得极低:“下官周显,率府衙众僚恭迎三位大人!陛下派三位大人前来主持荆南大局,真是我江陵百姓的福气啊!”
贺峻霖目光扫过周显身后的官员,长史王谦站在最外侧,手指紧紧攥着官帽的系带,指节泛白;司户参军李默则垂着头,似乎不敢与他们对视。这般表面恭维、暗藏紧张的模样,倒与江都渠案时那些心怀鬼胎的地方官如出一辙。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些细节记在心里,没有立刻点破。
“周刺史不必多礼。”马嘉祺利落地翻身下马,铠甲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打破了周显刻意营造的谄媚氛围,“我等奉陛下旨意而来,首要之事是查探赋税异动与民间流言,还需府衙全力配合。”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周显连忙应着,一边引着三人往府衙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荆南的风土人情,从江边的芦苇讲到城中的老字号茶馆,却对赋税与流言只字不提,像是在刻意回避。丁程鑫跟在后面,目光落在周显的靴底——那靴子边缘沾了新泥,却不是城门官道的黄泥,倒像是城外荆山特有的红泥。可周显方才明明说自己在府衙候了三天,哪来的红泥?这个疑点,让丁程鑫的眼神多了几分锐利。
到了府衙,简单的交接仪式草草结束。周显本想留三人在府衙歇息,还特意吩咐下人准备了精致的茶点,马嘉祺却以“需尽快熟悉馆驿防务”为由婉拒了——玄鹤卫与兵马初到江陵,馆驿是临时驻地,容不得半点马虎,万一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周显见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只好派了两名衙役引路,又反复嘱咐“有任何需求,府衙随叫随到”,才讪讪地退下。
离开府衙时,雨势小了些,细密的雨丝落在青石板路上,晕开点点湿痕。贺峻霖走在最前面,忽闻街边茶肆里传来低低的交谈声,“神女”“祭典”“选婿”几个词断断续续飘进耳中。他脚步微顿,刚想细听,茶肆里的人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瞬间没了声响,只剩下茶壶盖碰撞的轻响,气氛诡异得很。
“看来这‘神女’之说,在江陵不是秘密。”丁程鑫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方才周显提及荆南风物时,刻意绕开了荆山,说不定这‘神女’,就与荆山有关。”
马嘉祺点头,补充道:“我已让人去联系刘耀文的旧部——他当年在荆南驻过军,旧部里有几个还在江陵府衙当差,或许能探到些府衙不愿透露的消息。咱们先去馆驿安置,夜里再分头行动,仔细查探此事。”
半个时辰后,三人抵达馆驿。馆驿是前朝留下来的院落,青砖灰瓦,带着几分古朴的气息,分前院与后院,前院住玄鹤卫与兵马,后院则留给三人居住。刚安顿好,贺峻霖便拿出纸笔,开始梳理江都渠案的收尾细节——他总觉得,武皇接连派他们处理江都与荆南的事,这两地之间或许藏着不为人知的关联,只是目前还未找到关键线索。丁程鑫则在一旁擦拭着玄铁令牌,指尖反复摩挲着“玄鹤”二字,若有所思;马嘉祺则去了前院,仔细检查防务安排,确保驻地安全无虞。
夜色渐深,雨彻底停了,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洒下清冷的月光。贺峻霖正对着卷宗出神,忽闻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玄鹤卫校尉推门进来,神色凝重:“大人!江陵府衙来报,城内富商徐家独子徐茂才,方才暴毙在书房里!”
“暴毙?”贺峻霖猛地起身,抓起放在桌上的验尸工具箱,动作利落,“丁都护与马将军呢?”
“丁都护已去前院安排人手,封锁徐家周边街道,防止闲杂人等破坏现场;马将军正让人去请府衙的人过来问话,了解徐茂才的基本情况。”校尉连忙回道。
贺峻霖不再多问,跟着校尉往外走。刚到馆驿门口,便见丁程鑫带着几名玄鹤卫候在那里,他手里拿着一盏灯笼,暖黄的灯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眼神沉静:“徐家就在西街,距离这里不远,咱们步行过去,路上正好听听府衙差役怎么说,多了解些情况。”
两人并肩往西街走,引路的衙役战战兢兢地说着徐茂才的情况,声音里带着几分惶恐:“徐少爷是徐老爷唯一的儿子,今年二十岁,刚应试得中了,人长得俊,性子也温和,平日里待我们这些下人也和善,怎么就突然没了呢……徐老爷得知消息后,当场就晕过去了,现在还没醒呢。”
“他是怎么被发现的?”贺峻霖追问,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西街是江陵的富庶之地,沿街都是高墙大院,此刻夜深人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响,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添了几分寂静。
“是徐家的老仆张福,方才去书房送夜宵,大概是亥时左右,推开门就见徐少爷趴在桌上,没了气息,他吓得魂都没了,赶紧去禀报管家,管家又让人去府衙报了案。”衙役回忆着细节,语气越发紧张。
说话间,几人已到了徐家。徐家是江陵有名的富商,宅院占地极广,朱红大门紧闭,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透着几分肃穆。此刻前厅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哭声与嘈杂声,乱作一团。马嘉祺已先到一步,正站在前厅门口与徐家管家说话,见贺峻霖与丁程鑫来了,便迎了上来,声音压低了几分:“徐老爷还在昏迷,管家说徐茂才今夜一直在书房看书,没见外人进来过,门窗也都是从里面锁好的,像是密室一样。”
贺峻霖点头,跟着管家往书房走。书房在宅院西侧,是一间独立的屋子,周围种着几株芭蕉,叶片上还挂着雨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管家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淡淡的异香便飘了过来——那香味不似寻常的熏香,倒像是某种花草的气息,带着几分甜腻,却又隐隐透着冷意,闻着让人有些心神不宁。
贺峻霖示意众人在门口等候,不要破坏现场,自己则拿着灯笼走进书房。书房布置得雅致,书架上摆满了书籍,书桌上放着几本书,砚台里的墨还没干,显然徐茂才生前确实在看书。徐茂才趴在书桌上,右手还握着一支毛笔,笔尖的墨汁已经干涸,姿态看起来十分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贺峻霖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身体翻过来,瞳孔骤然一缩——徐茂才的面色异常安详,嘴唇却毫无血色,像是全身的血气都被抽干了一般,连指甲盖都透着苍白。他仔细检查了徐茂才的体表,没有任何外伤,既没有刀伤,也没有淤青,直到手指拂过颈侧时,才触到一个极细微的凸起,像是一颗小小的疹子。
贺峻霖立刻从验尸工具箱里拿出放大镜,凑到颈侧细看——那是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周围的皮肤泛着淡淡的青紫色,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若不是他经验丰富,恐怕也会忽略这个细节。他又检查了徐茂才的口鼻,没有异物,指甲缝里也没有泥沙或纤维,显然不是被人强行杀害,也没有经过激烈的挣扎。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丁程鑫见贺峻霖勘验得差不多了,便走了进来,目光扫过书房的陈设,从书架到桌椅,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有没有找到凶手留下的痕迹?”
“体表无外伤,仅颈侧有一个针刺红点,死因不明,但从面色和唇色来看,全身失血严重,像是被抽干了血液一样。”贺峻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往外看。窗外是一片花园,种着几株桂花树,此刻桂花还没开,枝叶繁茂,地面上是湿润的泥土,却看不到任何脚印或攀爬的痕迹,“房内没有挣扎痕迹,门窗完好,凶手应该是徐茂才认识的人,或者是用了什么手段让他毫无防备,才得以顺利下手。”
丁程鑫点头,认同贺峻霖的推测,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门口——徐家的老仆张福正站在那里,双手不停地搓着衣角,眼神躲闪,时不时往书房里瞥一眼,神色异常紧张,与其他下人单纯的惶恐不同,他的眼神里还藏着几分慌乱,像是在隐瞒什么。丁程鑫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个细节,转身对管家说:“请让府里的人都到前厅等候,包括所有下人,我们需要一一问话,了解今晚的情况,希望你们能配合。”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贺峻霖一直在书房勘验,从桌椅到书架,每个角落都仔细检查了一遍,连砚台里的墨汁都取样收好,却没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那股异香渐渐淡了,只剩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让他总觉得在哪里闻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思绪。
与此同时,丁程鑫在前厅问话。徐家的下人大多神色慌张,语无伦次,说不出太多有用的信息,无非是“今晚一切正常”“没见外人进来”之类的话。唯有老仆张福,在被问到“是否见过外人来找徐茂才”时,身体明显一僵,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地说“没见过”,双手攥得更紧了,指节都泛了白。丁程鑫没有追问,只是让他先下去,心里却已将张福列为重点怀疑对象,打算之后再单独提审他。
马嘉祺则去了府衙,调来了徐家的户籍与过往的案底。徐家世代经商,主要做茶叶和丝绸生意,在江陵人脉极广,与不少官员都有往来。徐茂才去年得中了之后,更是与府衙的几名官员来往密切,经常一起讨论诗文,其中就包括白天见过的长史王谦。而三天前,王谦还曾派人给徐茂才送过一本书,说是“科举备考的好书”,让他仔细研读。
“王谦?”贺峻霖听到这个名字时,正收拾验尸工具,将取样的墨汁和徐茂才的头发样本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白天交接时,他就神色紧张,现在又与徐茂才有关联,看来得好好查查他,还有那本他送的书,说不定藏着线索。”
“不止王谦。”马嘉祺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名字和简单的信息,是他从府衙卷宗里整理出来的,“刘耀文的旧部找到了,是江陵府衙的校尉赵虎,他说这几年江陵每年都有未婚男子离奇死亡,死因与徐茂才相似,都是失血严重,体表无外伤,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光了血一样。而这些人死的时间,都在荆山神女祭之后,时间上十分吻合。”
“荆山神女祭?”丁程鑫皱眉,想起白天在街边茶肆听到的词语,“白天在街边听到的‘神女’,就是这个神女祭?赵虎有没有说更多关于神女祭的情况?”
“赵虎说,荆山有个神女庙,据说供奉的是荆南本地的神女,能保佑百姓风调雨顺。每隔三年会举行一次神女祭,场面很隆重,江陵的百姓都会去祭拜。祭典后会从当地的未婚才俊中选一名‘神女婿’,说是要让他与神女成婚,保佑江陵来年丰收。可奇怪的是,被选中的男子,第二天就会离奇死亡,民间都说是被神女召去做女婿了,没人敢深究,但赵虎觉得事有蹊跷,只是他职位低微,没人愿意听他的看法。”马嘉祺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几分凝重,“他还说,这些年死的男子,都是江陵有名的才俊,要么是应试得中的读书人,要么是年轻有为的富商子弟,徐茂才去年中了,本就是今年祭典后‘热门’的人选,没想到真的出事了。”
贺峻霖猛地想起徐茂才颈侧的红点,结合马嘉祺所说的“失血严重”,忽然有了一个猜测:“如果真是‘神女择婿’是人为策划的,那凶手是怎么让他们失血而死的?我检查了徐茂才的尸体,没有任何伤口能让血液大量流失,除非……”他顿了顿,眼神骤然亮了起来,“是毒!某种能让人血液凝固,或者破坏造血功能的毒!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体表没有伤口,却会失血而死了。”
“可那股异香又是什么?”丁程鑫提出疑问,“如果是毒,为什么会有香味?而且那香味很特别,不像是常见的毒物会有的气味。”
贺峻霖摇头,脸上带着几分困惑:“现在还不确定,得回去做进一步检验,看看能不能从样本里找到线索。对了,丁哥,你调阅卷宗时,有没有发现类似的案子?比如江都渠案里,有没有死者出现过类似的失血症状?”
“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不过赵虎说,江陵这些离奇死亡的案子都被府衙压了下来,卷宗可能藏在密室里,没有上级的命令,根本调不出来。明天我去府衙找找,想办法拿到那些卷宗,对比一下之前的死者症状,说不定能找到规律。”丁程鑫看向马嘉祺,语气带着几分嘱托,“你明天再问问赵虎,关于神女祭的细节,尤其是祭典的流程、主持祭典的人,还有被选中‘神女婿’的标准,越详细越好。另外,也问问他王谦与神女庙有没有来往,毕竟王谦与徐茂才关系密切,说不定能找到关联。”
马嘉祺点头,将这些要点记在心里:“好,我明天一早就去找赵虎。今夜先安排人手守着徐家,防止有人破坏现场,也防止凶手返回销毁证据。另外,派人盯着王谦的动向,他与徐茂才来往密切,说不定知道些什么,也有可能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或者他本身就是凶手,得重点盯着。”
三人不再多言,带着玄鹤卫离开徐家。夜色已深,江陵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灯笼的光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贺峻霖走在中间,手里攥着从徐茂才颈侧取下的一点皮肤样本,心里满是疑惑——如果“神女择婿”是人为策划的,那凶手为什么要选择未婚才俊?为什么要让他们死得像“失血”一样?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目的?是为了钱财,还是权力,或者是有什么更深层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