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峻霖那一声“且慢!”如同冰锥刺入狂热喧嚣的祭典现场,霎时间,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鼓乐声为之一滞,祭司的吟唱也停了半拍。黏湿的雾气仿佛都凝滞不动,空气中只剩下火炬燃烧的噼啪声和人群粗重的呼吸声。
祭坛中央,张极端着酒碗的手顿在空中,他那双空洞的眼睛缓缓转向贺峻霖,似乎费了些劲才将焦距对准。他没有惊慌,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眼神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何人喧哗,扰乱神女祭典?”张极的声音干涩而平板,像是照本宣科。
被红绸几乎蒙住眼的李秀才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递到唇边的酒碗,惨白的脸上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恢复了一丝活气,转而又被更大的恐惧攫住——无论是打断祭典,还是饮下可能有问题的那碗“神酒”,都让他心惊胆战。
贺峻霖快步上前,上位者的威仪即便身着常服也自然流露,周围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路。丁程鑫和马嘉祺也已迅速靠近祭坛下方,手按在隐藏的兵刃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那些穿着暗红袍子的祭司和杂役。混在人群中的玄鹤卫也悄然收紧了对关键位置的监控。
“本官刑部右侍郎贺峻霖。”贺峻霖亮明身份,声音清朗,压过现场的窃窃私语,“祭典暂缓!有关乎人命重案,需即刻查问‘神女婿’李秀才及相关执事人等!”
“神女祭典,乃江陵头等大事,关乎一城福祉!侍郎大人,有何要事不能待祭典结束后再议?”张极的语气依旧缺乏波澜,但话语内容却是在据理力争,试图维护祭典的继续进行。台下的一些乡绅耆老也开始附和,人群骚动起来,不满和疑惑的低语声越来越大。
贺峻霖心知绝不能让他们将这碗酒灌下去,更不能让李秀才被带入所谓的“祠堂”过夜。王谦指甲缝中的毒物、徐茂才案中出现的相同迷药,都指向这祭典背后隐藏的致命阴谋。这碗酒,极可能就是媒介。
他一步踏上祭坛的石阶,目光锐利地逼视张极:“张祭司,本官怀疑近日城内命案与祭典有关!若神女真乃慈悲赐福之神,岂会容歹人借其圣名行凶?查明真相,方能真正告慰神女,涤清亵渎!若执意继续,万一酿成大祸,这渎神之罪,尔等可能承担?!”
他的话掷地有声,巧妙地将中断祭典的理由拔高到了“维护神女圣洁”的层面,同时点明了可能存在的“渎神”风险,让那些原本不满的乡绅和百姓顿时哑口,脸上露出迟疑和惧色。
丁程鑫适时上前,亮出了玄鹤卫的令牌,那玄铁的冰冷光泽和“玄鹤”二字带着绝对的威慑力:“玄鹤卫办案,阻挠者同罪论处!”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铁交击,瞬间镇住了场面。马嘉祺带来的军士也迅速控制住了祭坛的几个出入口。
张极看着玄鹤卫的令牌,嘴唇嗫嚅了一下,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最终他还是缓缓放下了酒碗。旁边的杂役也松开了抓着李秀才的手。
李秀才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被马嘉祺一把扶住。
贺峻霖示意玄鹤卫将张极以及祭坛上所有执事人员全部看守起来,逐一登记查验身份。他亲自上前,取过那碗所谓的“神酒”,取出银针探入。银针迅速变黑,与昨夜验看王谦尸首时一模一样!
“果然有毒。”贺峻霖冷声道,将酒碗递给一旁的玄鹤卫封存,“将张极带走,严加看管!所有祭品、法器,尤其是酒水饮食,全部查验封存!”
祭典被强行中断,人群在玄鹤卫和军士的疏导下,带着困惑、不安以及些许恐慌,开始缓慢散去。喧嚣的荆山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山风吹过旌旗的猎猎声响,以及玄鹤卫们忙碌的脚步声。
贺峻霖、丁程鑫、马嘉祺立即对惊魂未定的李秀才进行了初步问询。李秀才只是城中一个寻常读书人,家境清寒,被选中“神女婿”于他而言本是天降之喜,指望能得神女赐福,改变家境,甚至有望在科举中得些运气。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对于祭典内幕一无所知,只反复说选拔过程是由几位老祭司和乡老共同主持,他只需按要求做即可。
处理完祭坛的混乱,已是午后。三人带着满腹疑云和沉重的压力下山,回到江陵城中的临时办案驻地——馆驿。他们需要立即提审张极,并梳理从王谦、徐茂才以及今日祭坛上获取的线索。
然而,就在他们刚踏入馆驿大门,一名留守的玄鹤卫校尉便面色凝重地疾步上前,抱拳禀报:“都护大人!贺大人!马将军!出事了!”
贺峻霖心头猛地一沉:“何事?”
“刚发现一名新的死者!”校尉语速极快,“是州衙的一名掌管文书的小吏,名叫赵忠。死在家中卧房,初步勘验,死状……与半月前死亡的徐茂才,几乎一模一样!”
“什么?!”三人同时变色。
贺峻霖急问:“死亡时间?”
“初步判断,大约是在昨夜子时到今日凌晨寅时之间。”校尉答道,“也就是祭典最热闹、街上人最多,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荆山上的时候!”
丁程鑫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马嘉祺一拳砸在旁边的廊柱上:“调虎离山!好手段!”
贺峻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场可有发现?”
“有!”校尉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白布小心包裹的物品,打开后,里面是一枚用枯藤编织而成的小饰品,形状扭曲,隐约像个抽象的符号,上面沾染着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颜色暗红近黑。“这是在死者紧握的手心里发现的,被血迹浸透了。不是玉佩,像是本地某种……邪门的东西。”
贺峻霖接过那枚枯藤饰品,指尖传来一种阴冷粗糙的触感。这绝非吉祥之物,那扭曲的形态和暗红的血色,透着一股令人极不舒服的邪气。与徐茂才现场发现的那枚血玉材质不同,但出现的位置和状态,以及其中蕴含的恶意,如出一辙。
“立即去现场!”贺峻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和一种被挑衅的感觉。凶手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利用盛大的祭典作为掩护,再次犯下罪行!
赵忠的家就在州衙后街的一条小巷里,是个独居的小院。此时已被玄鹤卫严密看守起来。贺峻霖等人赶到时,仵作刚刚完成初步的尸表检验。
死者赵忠仰面倒在卧榻之下,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惊恐,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呼喊什么。他的脖颈处有明显的勒痕,与王谦那种自缢造成的索沟不同,这勒痕更细,更深,且不规则,像是被某种坚韧的细绳或藤蔓类物体死死勒绞所致。他的双手指甲破裂,指尖有挣扎时刮擦留下的血痕和皮屑,与丁程鑫之前发现的王谦手腕上的挣扎伤类似,但更为激烈。
室内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但桌椅有轻微移动的迹象。桌上放着一壶茶和两个茶杯,其中一个杯子边缘有唇印,杯底残留着少许未饮尽的茶汤。
贺峻霖立刻取出银针,探入茶杯残留的茶汤中。银针迅速变黑,与在王谦处发现的毒物反应一致!
“又是这种毒……”贺峻霖面色冰寒,“看来凶手是用下了毒的茶水先将其迷晕或削弱其反抗能力,再行勒毙。”他仔细检查了勒痕,“凶器……很可能就是类似这种枯藤的东西。”他示意了一下那枚血藤饰品。
丁程鑫检查了门窗,均无强行闯入的痕迹。“要么是熟人叫门,要么凶手有高超的开锁技巧。”
马嘉祺则在询问邻居。由于临近祭典,几乎全城人都外出狂欢至深夜甚至凌晨,邻居们大多疲惫酣睡,并未听到赵忠家中有何异常动静。只有一个起夜的老妪模糊记得,约莫在子时过后,似乎看到一个穿着深色斗篷、身形看不清的人影匆匆从赵忠家那条巷口离开,但雾气太浓,根本看不清样貌。
死亡时间、手法、现场遗留的邪异饰品、使用的毒药……所有的线索都清晰地指向一点:赵忠之死与徐茂才案系同一凶手或同一团伙所为!而王谦,很可能是知情者或是帮凶,在被灭口时留下了挣扎的痕迹和相同的毒药线索。
然而,最大的问题出现了:死亡时间锁定在祭典高潮时段。那个时候,贺峻霖、丁程鑫、马嘉祺三人正在荆山上应对祭典的突发状况,指挥布控、中断祭典、抓捕张极等人,他们三人以及他们直接带领的大部分精锐力量,都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而被抓回来的大祭司张极,经过初步审讯,虽然精神恍惚、言语混乱,但多名玄鹤卫和祭司均可证明,他从祭典开始前直至被贺峻霖打断的那一刻,始终未曾离开过祭坛中心区域,根本没有下山作案的时间。
嫌疑人范围非但没有缩小,反而急剧扩大了。除了已知的、但无法证明与赵忠之死直接关联的张极及其可能存在的同党外,还可能存在其他利用祭典狂欢作为掩护的凶手。可能是州衙内部的人员,也可能是任何熟悉江陵城、并能利用这个特殊时机的人。
“狂欢……混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荆山……”贺峻霖站在赵忠阴冷的死亡现场,喃喃自语,“这是最好的烟幕弹。凶手不仅大胆,而且极其狡猾,他对我们的行动,对江陵城的节奏,了如指掌。”
他抬起头,看向丁程鑫和马嘉祺,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两案并查!徐茂才、王谦、赵忠,还有今天祭坛上的毒酒,这一切绝不是孤立事件!背后必然有一条我们还没抓住的线!”
“三十年前……”贺峻霖忽然想起在查看江陵地方志时偶然瞥见的一笔带过的记录,“我好像看到过记载,三十年前,江陵似乎也发生过类似的……诡异命案。”
丁程鑫目光一凝:“贺儿,你的意思是……”
“旧案!”贺峻霖斩钉截铁地说,“我必须调阅州衙档案库里所有封存的历史卷宗,尤其是三十年前左右的命案记录!丁哥,需要你向州衙施压,让他们无条件配合!”
丁程鑫立刻点头:“交给我,没人敢阻挠玄鹤卫调阅案卷。”
马嘉祺道:“我继续带人排查赵忠的社会关系,以及昨日祭典期间所有可能出现在这附近的可疑人物。同时加派人手,保护李秀才以及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的人。”
三人分工明确,立刻行动。馆驿的灯火再次亮彻通宵。贺峻霖埋首于丁程鑫派人从州衙档案库中强行调来的、堆积如山的陈旧卷宗之中。灰尘弥漫,纸页泛黄发脆,上面的墨迹多有晕染模糊。
他耐心地一页页翻找,不放过任何只言片语。终于,在记录龙朔二年的一摞卷宗最底部,他找到了一份编号模糊、纸张格外脆薄、甚至似乎被水浸过的案卷。
卷宗标题赫然写着:“江陵郡连环索命案”!
贺峻霖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案卷,里面的记录却让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案卷记载,龙朔二年,自春至夏,江陵郡境内连续发生四起命案,死者有男有女,身份各异,但死状皆极为诡异恐怖,据说发现时尸体干瘪,仿佛被吸干了精气(记录语焉不详,形容模糊),且现场均发现带有血色的邪门物品(记录未详细描述形状材质)。一时间江陵人心惶惶,传言有妖物作祟或有邪教祭祀。
当时的官府承受了极大压力,全力缉凶,最终却锁定并逮捕了一名落魄的外地书生。卷宗记载,该书生姓吴,流落至江陵,平日靠替人抄书写信为生,性格孤僻,言行怪异。据案卷所述,他“熬刑不过,最终认罪”,承认利用邪术杀人。判决很快下来,秋后问斩。案卷就此了结。
贺峻霖反复阅读这份粗糙的案卷,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记载中对于作案手法的描述极其含糊,只是笼统地归为“邪术”,对于凶器、毒药、具体行凶过程均无详细记载。对于证据链的构成更是轻描淡写,仅提到在书生住处搜出“些许邪异之物”便作为了铁证。书生认罪的过程也只有“熬刑不过”四字,再无细节。
更重要的是,贺峻霖凭借专业的验尸和刑案知识,立刻发现了矛盾之处:如果死者真的如卷宗隐晦提及的“尸体干瘪”,那绝非一个普通落魄书生能用所谓“邪术”做到的,这更需要复杂的手段和药物,甚至需要特定的环境。案卷对此完全没有解释。书生作案的动机也仅仅是“性情乖张,信奉邪魔”,难以令人信服。
这起三十年前的旧案,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急于结案、草菅人命的仓促和诡异。与眼下徐茂才、赵忠的案子相比,虽然细节有所不同,但那神出鬼没的作案风格、现场遗留的邪异物品、以及那种令人不安的仪式感,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顶罪……这书生绝对是顶罪的!”贺峻霖猛地合上案卷,灰尘飞扬。他眼中闪烁着愤怒和明悟的光芒,“三十年前的真凶并未伏法!甚至可能……至今仍在江陵!眼前的案子,不是模仿,就是延续!”
他拿起那枚从赵忠现场找到的血色枯藤饰品,又回想徐茂才现场的血玉,以及王谦指甲缝中的毒物,祭坛上的毒酒……所有这些,似乎都能从那桩草草结案的旧案中找到模糊的影子。
尘封的旧案,恐怕才是解开眼前迷雾的关键!真凶隐藏了三十年,如今为何再次出手?徐茂才、王谦、赵忠,这三个看似不相关的人,究竟因何触动了凶手那根敏感的神经,招致杀身之祸?他们与三十年前的旧案,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联系?
贺峻霖感到一张巨大的、弥漫着血腥和陈腐气息的网,正缓缓从江陵城深不见底的历史淤泥中浮现出来,罩向了现在的每一个人。
他拿着那份薄脆的“江陵郡连环索命案”卷宗,快步走出弥漫着霉味的档案库。午夜的寒气扑面而来,却不及他心中那份从历史尘埃中挖掘出的冰冷真相更让人战栗。
他径直闯入丁程鑫处理公务的房间,将卷宗“啪”地一声放在对方面前的书案上,惊得正在研看荆山布防图的丁程鑫抬起头。
“丁哥,你看这个。”贺峻霖的声音因急切和愤怒而略显沙哑,“三十年前,四起命案,死者状若精血干涸,现场留有邪物!最终却以一个流落书生‘熬刑不过’认罪结案!”
丁程鑫放下手中的笔,拿起卷宗,快速浏览。越是看去,他英挺的眉头蹙得越紧。玄鹤卫办案,讲究证据链完整、逻辑严密,这份案卷在他眼中,简直是漏洞百出,儿戏至极。
“荒唐!”丁程鑫看完,将卷宗掷于案上,面罩寒霜,“‘邪术’杀人?‘熬刑不过’认罪?搜出‘邪异之物’便作铁证?当时的江陵官吏,便是如此敷衍了事、草菅人命的吗?!”
“不仅如此,”贺峻霖指着案卷上几处模糊的记载,“你看这里,对死者状态的描述闪烁其词,但‘干瘪’、‘面色青黑’、‘疑为毒物所致’等字眼零星散见,却未有任何详尽的验尸格录!还有,这上面说吴书生靠抄书为生,住处狭小简陋,试问他如何能制造出让尸体呈现那种状态的复杂毒药或装置?作案动机更是牵强,只因他‘性情孤僻、偶有怨怼之言’?”
贺峻霖越说越激动,指尖点着案卷:“最重要的是,丁哥,你看这结案的时间。从最后一案发生到锁定吴书生,不过三天!审讯、认罪、判决,快得超乎寻常!这根本不是为了查明真相,而是为了尽快找一个替罪羊,平息民怨,掩盖真正的、他们可能无法应对甚至不敢触碰的真相!”
丁程鑫眼中厉色一闪:“贺儿,你的意思是,三十年前的真凶,可能权势极大,或者牵扯极深,迫使官府不得不快速结案,甚至……官府中有人本就是帮凶?”
“极有可能!”贺峻霖沉声道,“而且,我怀疑当年的真凶并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