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峻霖指尖摩挲着碑座上那个浅淡的“吴”字,石面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开,与袖中乌木纽扣的温润形成奇异的对比。丁程鑫蹲在一旁,短刀刀尖轻轻刮过碑缝里的积灰,细小的石屑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更深一层的刻痕——那刻痕并非新凿,边缘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却能依稀辨认出是半个“矿”字。
“这碑是建祠时立的,距今少说也有三十年了。”丁程鑫直起身,掸了掸官袍上的尘土,“吴景玉二十年前才在李氏当书吏,怎么会把自己的姓氏刻在三十年前的碑上?要么是我们认错了人,要么这‘吴’字跟吴景玉根本没关系。”
贺峻霖没说话,目光扫过碑林四周的松柏。夜风又起,枝叶摩挲的声音像极了有人在暗处低语,他忽然想起方才在石室里听到的“祭典夜,夺江陵”——神女祠的最后一场祭典就在三日后,若凶手真要在祭典上动手,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先回州衙。”贺峻霖收回目光,将那本记着血荆玉开采的册子揣进怀里,“真源和马哥那边说不定有新线索,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李念安的尸体在神女祠被发现,刺史那边肯定已经收到消息,咱们得赶在他派人封祠前,把该查的都记下来。”
二人刚走出碑林,就见几个玄鹤卫提着灯笼匆匆跑来,为首的正是马嘉祺身边的亲兵。那亲兵见了他们,立刻躬身行礼:“贺大人,丁都护,马将军让小的来报,刺史周大人在府衙设了夜宴,说是为张指挥使接风,也请二位务必赏光。”
丁程鑫眉头一挑:“周刺史倒会挑时候,刚发现了尸体,就忙着设宴?”
亲兵面露难色:“小的听马将军说,周大人刚才亲自去了州衙,说祭典在即,神女祠出了命案恐扰民心,想让咱们暂时封案,等祭典后再查。马将军没应,他就说设了宴,想跟各位大人‘好好聊聊’。”
贺峻霖指尖在袖中轻轻敲了敲,心里已有了数。周显在荆州任职五年,表面上与李氏保持距离,实则暗通款曲,如今突然跳出来拦着查案,恐怕不只是怕“扰民心”那么简单。
“告诉马哥,我们随后就到。”贺峻霖对亲兵说,“你先回去,让他多留个心眼,宴上别跟周刺史硬刚。”
亲兵应了声“是”,转身快步离去。丁程鑫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问:“你觉得周显跟李氏牵扯多深?”
“深浅不知,但绝不止表面那么简单。”贺峻霖摇摇头,“李氏在荆州根基深厚,周显要在这儿坐稳位置,必然与李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今晚这场宴,怕是鸿门宴。”
二人赶回州衙时,张真源和刘耀文已经在正厅等着了。张真源刚把黔南卫的人安排好,正拿着一份密报翻看,见他们进来,立刻把密报递过去:“你们看,这是今早截获的密信。荆州最近有不少外地商贾往来,都带着贵重货,走的都是偏僻小路,目的地都是神女祠。”
贺峻霖接过密报,快速扫了几眼。上面记着的商队入城时间,正好跟石室里账册上的血荆玉运输时间对上了——三日前,正好有一支商队从西边入城,货物清单上写着“祭祀用品”,但押运的人却个个身手矫健,不像普通商贩。
“看来李氏私运血荆玉的勾当,已经持续很久了。”刘耀文凑过来,指着密报上的一个名字,“你看这个领队的名字,‘赵三’,这人是荆州一带出了名的黑市中间人,专门替人处理见不得光的买卖。”
丁程鑫冷笑一声:“什么祭祀用品,就是幌子。血荆玉质地特殊,能用来制造特殊器物,这背后肯定有大买家。”
马嘉祺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件玄色披风,递给贺峻霖:“夜里风大,宴上肯定要喝酒,别着凉了。周刺史那边我已经派人去探过了,府衙里多了不少陌生面孔,像是李氏的人。”
贺峻霖接过披风,随手搭在肩上:“李氏这是怕周显跟咱们说实话,特意派人去盯着他?还是说,周显本来就是他们的人,那些人是去帮他撑场面的?”
“不管是哪种,今晚的宴都不好赴。”张真源站起身,腰间的长剑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我跟你们一起去,黔南卫的人,我的人都已经在府衙周围布好了,要是有什么事,他们会立刻动手。”
刘耀文也跟着站起来:“我也去!我京营带的人虽然不多,但应付几个刺客还是没问题的。”
马嘉祺点点头:“好,那咱们就一起去。贺儿,你今晚少喝酒,重点盯着周刺史的反应。丁哥,你跟真源、耀文多留意府衙里的人,尤其是那些陌生面孔。”
众人商议好,便各自换上官服,往刺史府而去。刺史府离州衙不远,步行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刚走到门口,就见周刺史穿着一身绯色官袍,亲自站在台阶下迎接,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有些闪烁。
“各位大人可算来了!”周刺史快步走下来,对着众人拱手行礼,目光在张真源身上停顿了一下,“张指挥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荆州地方小,没什么好招待的,还望各位大人海涵。”
张真源淡淡回了一礼:“周刺史客气了。此次前来,一是为了私采血荆玉的事,二是为了二十年前的荆山矿案,还望周刺史能多配合。”
周刺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好说,好说。矿案的事我略有耳闻,只是那都是二十年前的旧案了,如今再查,怕是有些难度。咱们先入席,有什么事慢慢说。”
众人跟着周刺史走进府衙,穿过前院,来到后院的宴会厅。厅里已经摆好了一张圆桌,桌上摆满了酒菜,旁边站着几个侍从,还有两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子,正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喝茶,见他们进来,只是抬了抬眼,没起身行礼。
“这两位是府里的幕僚,帮我处理些文书工作。”周刺史指着那两个男子,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一句,就招呼众人入座,“各位大人快坐,菜都快凉了。”
贺峻霖在丁程鑫身边坐下,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两个幕僚。左边那个男子面色蜡黄,手指纤细,指缝里夹着些黑色的粉末,像是墨灰,却又比墨灰更亮——那是血荆玉研磨后留下的痕迹。右边那个男子则身材高大,腰间鼓鼓的,像是藏着兵器,走路时脚步很轻,显然是练过武的。
“贺大人,听说您是刑部的得力干将,破过不少大案。”周刺史端起酒杯,对着贺峻霖举了举,“这次神女祠出了命案,还劳烦您亲自来查,真是辛苦了。我敬您一杯。”
贺峻霖端起酒杯,却没喝,只是看着周刺史:“周大人客气了。查案是下官的职责,只是此次案情复杂,牵扯到二十年前的矿案和私采血荆玉,还需要周大人多提供些线索。比如,您知道李氏最近在跟什么人来往吗?”
周刺史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干笑两声:“李氏是荆州的大族,来往的人自然多,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他们一向本分,应该不会跟什么不法之徒来往吧?”
“本分?”丁程鑫放下筷子,眼神锐利地看着周刺史,“周大人怕是不知道,李氏一直在私采血荆玉,还想在祭典夜有所图谋。李念安的尸体都在神女祠找到了,您还说他们本分?”
周刺史的脸色瞬间变了,端着酒杯的手开始发抖:“丁都护,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李氏要是真有不轨之心,我怎么会不知道?您可别冤枉好人。”
“冤枉好人?”张真源从怀里掏出那份密报,扔在桌上,“这是截获的密报,上面写得很清楚,三日前有一支商队入城,目的地是神女祠,领队的是黑市中间人赵三。周大人,您敢说您不知道这件事?”
周刺史看着桌上的密报,脸色惨白,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角落里的两个幕僚对视一眼,左边那个男子悄悄伸手,似乎想摸向腰间。
刘耀文眼疾手快,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怎么?想动手?”
那男子吓了一跳,手又缩了回去。周刺史连忙打圆场:“刘校尉别误会,他们只是想给各位大人添酒。各位大人,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
贺峻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周刺史身上:“周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李氏给了您什么好处,让您这般维护他们?”
周刺史沉默了片刻,突然叹了口气:“各位大人,实不相瞒,我...我有把柄落在李氏手中。他们若将此事捅出去,不仅我的乌纱帽不保,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众人对视一眼,贺峻霖放缓了语气:“周大人,只要您肯配合,将功折罪,我们可以保您周全。”
周刺史犹豫良久,终于压低声音:“李氏在城中有一处暗桩,就在城南的'醉春风'酒肆底下。李宏业偶尔会去那里,但具体行踪不定。至于其他...我知道的实在不多。”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从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人!不好了!府衙外面来了一队士兵,说是左戍将军的人,要见您!”
“左戍将军?”周刺史愣了一下,“哪个左戍将军?”
“是敖子逸将军!”侍从连忙说,“他说刚从京里过来,奉命来荆州协助查案,还带了圣旨!”
贺峻霖听到“敖子逸”三个字,手里的酒杯猛地一顿,酒洒了出来,溅在官袍上。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又惊又喜——敖子逸?他怎么会突然来荆州?
丁程鑫闻言眼睛一亮:“子逸来了?” 贺峻霖点点头,声音有些发颤:“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三年前被调去戍边,一直没再见。他怎么会突然来这儿?”
张真源也有些惊讶:“敖子逸将军?我听说过他,他在戍边的时候立了不少功,是个难得的将才。他这次来荆州,难道是朝廷派来协助我们查案的?”
周刺史连忙站起身:“快!快出去迎接!敖子逸将军是朝廷命官,还带了圣旨,可不能怠慢了!”
众人跟着周刺史走出府衙,就见门口站着一队身着银甲的士兵,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色的将军袍,腰间佩着一把长剑,剑鞘上刻着“左戍卫”三个字。他面容刚毅,眼神锐利,正是敖子逸。
敖子逸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先是对丁程鑫点头致意,最后落在贺峻霖身上,眼神瞬间柔和下来。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抱住贺峻霖:“阿霖,好久不见。”
贺峻霖被他抱得有些发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抱住他:“逸哥,你怎么会来这儿?”
“朝廷派我来的。”敖子逸松开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听说你在荆州查案,遇到了不少麻烦,朝廷就派我来协助你。”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份圣旨,递给周刺史,“周刺史,这是圣旨,你先看看。”
周刺史接过圣旨,连忙跪下:“臣周显接旨。”
敖子逸展开圣旨,声音洪亮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江陵府近期案情复杂,牵扯甚广,特命左戍将军敖子逸率部前往江陵,协助刑部右侍郎贺峻霖、玄鹤卫都护丁程鑫、扬州道五卫将军马嘉祺、京营步兵校尉刘耀文,并,圣旨到日,宣谕四境,咸使闻之,自属员士绅至于良贱,凡阻挠查案者,皆以谋反论处。勿谓朕言之不预也。钦此。”
“臣领旨谢恩!”周刺史连忙磕头谢恩,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敖子逸收起圣旨,看着众人:“各位,我刚到荆州,对案情还不太了解。咱们先回州衙,详细说说案情吧。”
众人点头同意,一起往州衙走去。路上,敖子逸走在贺峻霖和丁程鑫中间,低声问道:“现在情况如何?听说神女祠出了命案,还牵扯到了二十年前的旧案?”
丁程鑫简要地将目前掌握的线索说了一遍,贺峻霖补充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找不到李宏业,还有那个神秘的凶手。我们怀疑凶手是二十年前荆山矿案的幸存者,或者是幸存者的后人。”
敖子逸皱眉沉思:“二十年前的矿案?我父亲当年曾任大理寺评事,参与过荆山矿案的初步调查。他生前曾说过,此案另有隐情,却未来得及细查就遭调任。”
贺峻霖心里一动:“那可曾留下什么线索?”
敖子逸从怀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父亲临终前交给我这个盒子,嘱咐若日后有人重查荆山矿案,便将此物交出。我此次前来,特地将它带在身边。”
回到州衙,敖子逸当众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卷泛黄的绢帛,展开后可见一幅精细的矿脉图,其中一条主脉被朱笔标出,旁注“血荆玉脉”四字。绢帛背面还有几行小字:“荆山矿案非意外,乃人为。李氏为独占血荆玉脉,制造矿难,二百余矿工葬身矿底。唯吴姓一人侥幸逃生,后遂隐姓埋名,不知所归。”
“吴景玉!”贺峻霖猛地抬头,“我们之前在神女祠的碑林里发现了一个‘吴’字刻痕,果然与他有关!”
丁程鑫仔细察看矿脉图:“这条血荆玉主脉的位置,似乎就在黑风山一带。李宏业此刻很可能就在那里。”
刘耀文跃跃欲试:“那还等什么?咱们直接去黑风山端了他们的老巢!”
马嘉祺摇头:“不可贸然行动。黑风山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况且祭典在即,李氏必有防备。”
敖子逸赞同道:“马将军说得是。当务之急是加强祭典期间的戒备,防止李氏趁机生事。同时暗中调查城南'醉春风'酒肆,或许能找到李宏业的行踪。”
计议已定,众人分头行动。敖子逸派亲信暗中监视酒肆,贺峻霖则与丁程鑫、张真源、刘耀文再次前往神女祠。
夜色中的神女祠更显阴森,祠内烛火摇曳,仿佛有无形的眼睛在暗处窥视。根据周刺史提供的线索,他们很快找到了西侧耳房的密室入口。
密室内空无一人,但床铺尚有余温,显然人刚被转移不久。贺峻霖在墙角发现一处暗格,里面藏着一本破旧的日记。翻开封面,赫然写着“吴景玉”三个字。
“这是吴景玉的日记!”贺峻霖急切地翻阅着,脸色越来越凝重,“原来他不仅是知情者,更是那场矿难的幸存者。日记里说,矿难当晚,他亲眼看见李氏的人故意破坏矿道支撑...”
突然,祠外传来一声惨叫。众人冲出密室,只见一名玄鹤卫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一支黑色羽箭。箭杆上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三条交错的弧线,宛如流动的血滴。
贺峻霖猛然想起,在吴景玉日记的最后一页,也有一个相同的符号。
“这不是普通的复仇...”贺峻霖喃喃自语,“这一切背后,恐怕还藏着更大的秘密...”
就在这时,马嘉祺的亲兵急匆匆赶来:“贺儿,敖将军在监视酒肆时遭遇埋伏!对方使用了奇怪的粉末,兄弟们一沾上就浑身无力!”
贺峻霖心中一惊,突然想起那本册子上的记载:“血荆玉粉,入水即溶,触之肌软力竭...”
凶手的真正目的,似乎远不止复仇那么简单。祭典之夜渐近,暗涌正在汇聚成一场更大的风暴。而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似乎早已算好了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