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夏夜,湿热难耐,官署厢房内虽放了冰盆,仍觉闷滞。贺峻霖伏案良久,将白日里各方汇集的信息逐一整理记录,试图在纷杂的线索中理出头绪。窗外蝉鸣聒噪,更添几分烦闷。
马嘉祺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绿豆汤,见他眉宇紧锁,不由心疼:“霖霖,时辰不早了,先歇息吧。案子再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贺峻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接过瓷碗,指尖触及碗壁的微凉,略感舒适:“嘉祺,我总觉得,我们似乎漏掉了什么关键之处。对方出手警告耀文,说明我们触碰到了他们的痛处,可这痛处究竟是什么?龙珠?海路?还是……即将发生的某事?”
马嘉祺在他身旁坐下,低声道:“丁儿那边盯紧了王珣和那名水军参军,我明日再设法接触广州都督府的其他将领,看看能否绕过障碍。耀文虽受了点轻伤,但性子跳脱,让他暗中查访海帮,或许能有意外收获。你且宽心,步步为营,总能撕开缺口。”
正说着,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刘耀文压低的嗓音:“贺哥,马哥,有紧急情况!”
马嘉祺起身开窗,刘耀文敏捷地翻入,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神色却异常凝重:“刚收到番禺县来报,沿海的一个小渔村,今早发现一具渔民尸体,死状极其诡异!地方官初步勘查,竟想以‘祭祀龙母意外身亡’结案!”
贺峻霖霍然起身:“祭祀意外?具体情形如何?”
刘耀文快速道:“据说死者被发现在村外礁石滩上,浑身赤裸,仅腰间围着一块粗糙的黑布,摆成了跪拜祈求的姿势。脖颈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流血极多,染红了身下礁石,但现场并无明显搏斗痕迹。最古怪的是,死者额头用朱砂画了一个扭曲的水波纹图案,身边还散落着几枚破损的贝币。番禺县令认为这是渔民私自祭祀龙母,操作不当所致,怕激起更大恐慌,打算草草结案。”
“荒谬!”贺峻霖面沉如水,“龙母祠祭祀自有规制,何时需要活人血祭?此等邪异做法,分明是有人借鬼神之名行凶!即刻备马,我要亲自去现场验看!”
马嘉祺立刻道:“我调一队亲兵随行护卫。此地情况复杂,不可不防。”
丁程鑫的声音也从窗外阴影处传来:“我已让玄鹤卫先行一步,控制现场,避免有人破坏痕迹。”他身影一闪,也进入屋内,眼神锐利,“此事绝非偶然,恐与龙珠案、乃至耀文遇袭皆有关联。”
一行人连夜出动,马蹄声踏碎了郊野的寂静。到达那个名为“望海”的小渔村时,天色已微明。村落破败,气氛压抑,村民远远围观,脸上交织着恐惧与麻木。
尸体已被移至村中一间废弃的茅屋,由马嘉祺的亲兵把守。番禺县令诚惶诚恐地迎上来,擦着汗解释:“贺侍郎,下官也是为安定民心着想…此地渔民愚昧,若知是凶杀,只怕…”
贺峻霖冷冷打断:“安定民心,靠的是查明真相,惩恶扬善,而非掩盖事实!”他不再多言,径直走向尸体。
虽是夏季,尸体因失血过多且被海风吹拂,已有些僵硬。死者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精壮男子,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确是常年劳作的渔民。正如刘耀文所报,其跪拜姿势僵硬诡异,像是被刻意摆放。额头上的朱砂水纹图案线条扭曲,透着一股邪气。
贺峻霖屏息凝神,戴上丁程鑫递来的轻薄鹿皮手套,开始仔细验看。他先检查了脖颈处的致命伤,伤口皮肉外翻,深及颈椎,看似利刃所致,但创缘却有些不自然的肿胀感。他凑近细闻,隐隐嗅到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并非纯粹的血腥味。
“迷药…”贺峻霖心中一动。他示意丁程鑫帮忙,将尸体轻轻放平,重点检查尸斑和关节僵硬程度。尸斑主要集中在尸体背部和四肢后侧,与跪姿不符,说明死者死后一段时间才被摆成这个姿势。再用力按压尸斑,褪色缓慢,显示死亡时间已超过四个时辰。关节僵硬程度也印证了这一点。
最关键的是,他仔细勘查脖颈伤口周围的皮肤,发现了几处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深的点状痕迹,像是被什么细小的尖锐物刺过。而伤口内部的凝血情况也显示,大量出血是在心脏停止跳动后发生的。
“死者是先被迷晕,然后被杀。颈部的伤口是死后才造成的,刻意制造了大量出血的假象。”贺峻霖站起身,脱下手套,语气冰冷,“这绝非祭祀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目的就是模仿邪祭,加深‘龙母降罪’的恐慌!”
县令闻言,面色煞白:“这…这…”
马嘉祺目光扫过周围惶惑的村民,沉声道:“立刻封锁消息,此案由贺侍郎亲自督办,对外暂称死因待查,不得妄议鬼神!”
贺峻霖走到屋外,迎着初升的朝阳,海风带着咸腥气扑面而来。他看向丁程鑫和刘耀文:“凶手对当地祭祀习俗有所了解,但画蛇添足,用了邪异的符号。其目的,不仅是杀人,更是要利用民众的恐惧。这和我们之前遇到的流言、警告,是一脉相承的。”
丁程鑫点头:“选择渔民下手,更能引发靠海吃饭群体的共鸣。看来,有人迫切希望‘龙母降罪’之说坐实。”
刘耀文补充道:“我问过村民,死者名叫阿旺,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水性好,偶尔也帮海帮做些零活,但并未深入参与帮派事务。家境贫寒,与人无甚冤仇。”
“帮海帮做零活…”贺峻霖沉吟,“这或许是个突破口。凶手需要熟悉本地情况,又能接触到迷药、并且心狠手辣之人。耀文,你继续在渔民和海帮底层人员中打探,重点留意最近谁行为异常,或者谁突然阔绰起来。丁哥,查查近期广州城内是否有迷药流通的记录,尤其是来自南洋或波斯的特殊药物。”
他顿了顿,看向马嘉祺:“马哥,村外礁石滩是第一现场,或许留有凶手痕迹,还需派得力人手仔细搜索。”
马嘉祺颔首:“我已安排亲兵中的老手去办了。”
返回广州城的路上,气氛凝重。血祭案的出现,意味着对手不再满足于暗中阻挠和警告,开始采取更激烈、更残忍的手段来推动他们的计划。
官署内,贺峻霖召见了刺史崔琰,将验尸结果告知,严令其配合调查,不得再有任何隐瞒或敷衍。
崔琰听闻“谋杀”二字,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愕,随即恢复恭敬:“下官明白!定当全力配合贺侍郎查案!只是…此事若公开,恐民心更加动荡…”
贺峻霖目光如炬,直视崔琰:“崔刺史,动荡之源在于罪恶未彰,而非真相大白。若因惧怕动荡而纵容罪恶,才是真正的失职!本官希望你谨记这一点。”
崔琰躬身连称:“侍郎教训的是,下官知错。”
待崔琰退下,贺峻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马嘉祺端来热茶,低声道:“这个崔琰,看似配合,实则每次都在试图引导我们息事宁人,其心可疑。”
“不错。”贺峻霖呷了口茶,“但他越是如此,越说明我们查的方向没错。丁哥那边,可有王珣和那名水军参军的进一步消息?”
丁程鑫适时出现,禀报道:“王珣昨夜与那名参军会面后,今日并无异常举动。但玄鹤卫发现,那名参军今早悄悄去了一趟城西的一家当铺,出来后神色似乎轻松了些。已派人盯住那家当铺。”
“当铺…”贺峻霖若有所思,“或是传递消息,或是处理赃物。盯紧了。”
这时,严浩翔在外求见,送来一批整理好的卷宗,其中恰好有关于历年龙母祭祀中曾出现过的某些非官方、甚至被视为“淫祀”的民间仪式记录,以及一些南洋番邦奇药异物的记载。
贺峻霖翻阅着卷宗,发现其中一页记载了前朝岭南某地曾出现过类似“水神索命”的谣言,背后实为地方豪强利用水道走私的掩护手段。他心中一动,抬头看向严浩翔:“严公子,这些卷宗整理得甚为详尽,辛苦了。”
严浩翔垂眸:“分内之事。”他犹豫片刻,又道,“贺侍郎,关于今日渔村血案…下走…在下流落码头时,曾听闻一些零碎言语,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海帮之中,近月似有一伙人行事诡秘,不似寻常争抢地盘。他们偶尔会提及‘鬼船’、‘夜航’、‘私货’等词,且似乎对官府动向格外敏感。码头搬运的活计,他们往往避开我等外人。”严浩翔谨慎地说道,“另外,家父…曾任漕运总督时,曾查处过一桩利用漕船夹带南洋迷香‘梦陀罗’的案子,此香气味甜腥,少量可致人昏睡迷幻,过量则能致命。其状…与侍郎方才提及的迷药特征,或有相似。”
贺峻霖眼中精光一闪:“梦陀罗…鬼船私货…严公子,你提供的线索极为重要!”他立刻对丁程鑫道,“丁哥,重点查访迷药来源,就从这个‘梦陀罗’入手!看看近期是否有商船偷偷夹带入境!”
“是!”丁程鑫领命,深深看了严浩翔一眼,转身离去。
严浩翔低头:“若能帮上忙,便好。若无其他事,在下告退。”
贺峻霖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中复杂。严浩翔看似置身事外,却总能提供关键信息,他究竟知道多少?是真心相助,还是另有所图?那夜他提及父亲旧部与“鬼船”、“私货”,如今又与血案线索吻合,是巧合,还是……
刘耀文的调查也有了进展。他利用其亲和力,从几个与阿旺相熟的渔民口中得知,阿旺前几日曾酒后吐露,说接了个“油水足”的短活,具体做什么不肯说,只道是“夜里出海,运点特别的东西”,还神秘兮兮地说干完这票就能还清赌债。时间就在他遇害前三日。
“夜里出海…特别的东西…”贺峻霖沉吟,“这与严浩翔提到的‘鬼船’、‘夜航’吻合。阿旺很可能就是参与了某次秘密海运,从而被灭口。”
马嘉祺那边对礁石滩的搜查亦有收获,亲兵在远离尸体的一个礁石缝隙中,找到了一小片被勾住的、质地特殊的黑色布条,并非渔民常穿的麻布或葛布,反而像是某种番邦衣料。同时,还在附近沙地上发现了非本地常见的靴印,尺寸较大。
线索逐渐汇聚,指向了利用海路进行秘密活动的团伙,而迷药、邪祭、灭口,都显示出这个团伙的组织性和残忍性。龙珠失窃,或许只是他们庞大计划中的一环。
是夜,贺峻霖难以入眠,独自在院中踱步。海风带来远方的潮声,也带来了无形的压力。此案牵扯越来越广,对手在暗,他们在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披风轻轻落在他的肩上。马嘉祺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将他揽入怀中:“别想太多,船到桥头自然直。”
丁程鑫的声音也从廊柱阴影处淡淡传来:“玄鹤卫已布下暗网,只要他们再动,必有踪迹。”
刘耀文则从屋顶探出头,笑嘻嘻道:“贺哥,我明天再去码头转转,说不定能钓条大鱼!”
看着身边可靠的伙伴,贺峻霖心中暖流涌动,压力稍减。他靠进马嘉祺温暖的怀抱,轻声道:“嗯,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们在一起。”
然而,他们都知道,更大的风暴,正在南海的乌云深处酝酿。血祭,仅仅是一个开始。真正的“鬼船”,或许即将浮出水面。而广州城内外,无数双眼睛,正暗中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