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船夜探,虽未直捣黄龙,却如投石入潭,激起了更深的涟漪。官署内,因丁程鑫受伤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紧张。贺峻霖下令,所有调查转入更隐秘的状态,以免打草惊蛇。
丁程鑫被安置在官署最安静的厢房。那淬毒弩箭毒性猛烈,虽经御制解毒丸及时压制,清除余毒仍需时日。他面色苍白,往日锐利的眼眸因虚弱而略显黯淡,左臂伤口处缠绕的细布隐隐透出暗色药渍。贺峻霖几乎将公务移到了丁程鑫榻前,批阅文书、分析线索之余,亲自照料汤药。
“丁哥,喝药了。”贺峻霖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走近,声音轻柔,生怕惊扰了闭目养神的人。
丁程鑫睁开眼,欲抬手,却被贺峻霖轻轻按住未受伤的右肩。“我来。”贺峻霖坐在榻边,用瓷勺小心地将药汁吹温,一勺一勺耐心喂下。药汁苦涩,丁程鑫却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是目光始终落在贺峻霖专注的侧脸上。
喂完药,贺峻霖取出干净细布,准备为丁程鑫换药。解开旧布,伤口周围依旧有些发黑肿胀。贺峻霖眼中掠过一丝心疼,动作越发轻缓,用蘸了清水的软布细细清理,再敷上新的解毒生肌膏。他的指尖微凉,触碰在丁程鑫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些许慰藉。
“一点小伤,不必如此劳神。”丁程鑫声音有些沙哑,试图缓解贺峻霖的忧虑。
贺峻霖抬头,瞪了他一眼,眸中却水光潋滟:“还说小伤?若非你反应快,那箭便……”他哽住,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闷闷的,“你若有事,我……我们当如何?”
丁程鑫心中一暖,未受伤的右手抬起,覆上贺峻霖正在为他包扎的手背,轻轻握了握:“有你在,阎王也不敢收我。”他甚少说此类话语,此刻说出,虽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贺峻霖耳根微热,手下动作更快,熟练地打好结:“休要胡言。好生静养,便是帮我最大的忙。”他起身欲收拾药碗,却被丁程鑫拉住手腕。
“霖霖,”丁程鑫看着他,“对手狠辣周密,你与嘉祺、耀文,务必更加小心。”
“嗯,我知道。”贺峻霖回以安抚一笑,“你安心养伤,外面有我们。”
这时,马嘉祺与刘耀文一同进来探视。马嘉祺查看了丁程鑫的伤势,又低声与贺峻霖交换了几句关于红土和香料调查的进展——目前尚无明确头绪。刘耀文则凑到丁程鑫榻前,絮絮叨叨说着码头上的见闻,试图让气氛轻松些,目光却不时瞟向贺峻霖,带着不易察觉的依赖。
正当屋内气氛稍缓,一名亲兵在门外禀报,说在官署后门发现一个匿名送来的小包裹,指名给贺侍郎,查验无误毒。
贺峻霖微怔,起身出去,片刻后拿着一个油纸包回来。打开一看,是几株带着泥土的新鲜草药,形态奇特,叶片呈锯齿状,隐隐散发一股清凉之气。另有一张字条,上面是略显潦草却筋骨犹存的字迹:“此草名‘鬼针’,岭南特有,捣碎外敷,可拔箭毒余孽,清热生肌。”
字条无名无款,但贺峻霖只一眼,便认出了这笔迹——严浩翔。
他心中复杂难言。严浩翔如今处境微妙,却还送来这等稀有草药。他是如何得知丁程鑫受伤?又从哪里寻来这对症的“鬼针草”?这其中关切与风险,贺峻霖岂能不知。
他不动声色地将草药收起,对马嘉祺等人道:“是位故人送来的本地草药,对丁哥的伤势有益。”他未点明是谁,但马嘉祺目光微动,似有所悟,只颔首道:“既是好意,不妨一试,但需谨慎验证。”
贺峻霖点头:“我明白。”他亲自取了一小部分草药,先让医官查验,确认无毒且药性相符后,才在下次换药时,小心地掺入原本的药膏中,为丁程鑫敷上。药膏贴上皮肤,果然传来一阵更为沁凉的舒适感,丁程鑫紧蹙的眉头都舒展了几分。
贺峻霖心下稍安,对严浩翔的感激又深一层。他知严浩翔性子孤傲,此举已是破例,自己需得寻机道谢。
机会很快来临。翌日下午,天空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洗刷着夏日的黏腻。贺峻霖处理完手头公务,信步走向严浩翔整理文书的那间偏僻耳房。远远便见严浩翔单薄的身影蹲在廊下,正将几册受潮的旧书摊开晾晒,肩头已被雨水打湿一片。
贺峻霖缓步走近,油纸伞遮住了两人头顶的雨丝。
严浩翔察觉有人,抬头见是贺峻霖,动作一顿,迅速垂下眼帘,起身行礼:“贺侍郎。”
“不必多礼。”贺峻霖声音温和,“浩翔,谢谢你送的药。丁督尉用了,感觉甚好。”
严浩翔身体微僵,低声道:“侍郎言重了,草民不知何事。”
贺峻霖看着他故作疏离的样子,心中微叹。细雨如丝,打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沉默片刻,轻声道:“此地只有你我。我知道是你。那‘鬼针草’生长在险峻崖壁,采集不易。这份情,我记下了。”
严浩翔抿紧嘴唇,依旧不语,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的心绪。
贺峻霖见他衣衫单薄,在雨雾中更显清瘦,想起他如今境遇,心中不忍。他解下自己身上一件半旧的鸦青色披风——这是他从京城带来,日常穿用的,并非官服制式——递了过去:“雨凉,披上吧。莫要染了风寒。”
严浩翔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又化为挣扎:“侍郎,这……不合规矩。我不能受。”
“一件旧衣罢了,有何规矩?”贺峻霖将披风直接塞入他手中,触手一片冰凉,“活着,才能做想做的事,帮想帮的人。保重自己。”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带着恳切与关怀。
严浩翔握着那件犹带贺峻霖体温和淡淡清香的披风,指尖收紧,最终低低应了一声:“……多谢侍郎。”他将披风紧紧抱在怀里,并未立刻披上。
贺峻霖知他心结难解,也不强求,又叮嘱一句“小心身体”,便转身离去。油纸伞下,背影清隽,渐行渐远。
严浩翔站在原地,直到贺峻霖的身影消失在廊角,才缓缓将脸埋进那件柔软的披风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情绪翻涌,是久违的暖意与更深的痛楚。
然而,这一幕,却被恰巧经过远处月洞门的刘耀文看了个正着。
他本是听说贺峻霖往这边来了,想寻个借口凑近说说话,却不想看到贺峻霖与严浩翔雨中相对,还将自己的披风给了那个“流放犯”!一股酸涩灼热之气猛地冲上心头,刘耀文拳头瞬间握紧,眼眶都有些发红。贺峻霖对他们三人虽好,却何曾有过这般……这般近乎亲昵的赠衣之举?何况那严浩翔,身份尴尬,当年若不是他,他们又怎么会费那个劲。贺峻霖又怎么会差点在山道遇险!
他胸中醋海翻腾,抬脚就要冲过去问个明白,却被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按住了肩膀。
“耀文,冷静。”马嘉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马哥!你看见没?贺儿他……”刘耀文又急又气,声音都拔高了些。
“看见了。”马嘉祺目光扫过远处已空无一人的廊下,又将视线拉回刘耀文脸上,语气平和,“霖霖行事,自有他的道理。严浩翔送来草药是事实,此乃雪中送炭。霖霖赠衣,是念旧情,亦是御下之道,以示公允关怀,免得寒了有心人的心。你此刻冲去质问,置霖霖于何地?又让严浩翔如何自处?”
刘耀文梗着脖子:“可是……那披风是贺儿常穿的!他对那严浩翔也太……”
“一件旧衣而已。”马嘉祺打断他,手上力道加重几分,目光深邃,“耀文,大局为重。如今丁儿受伤,鬼船线索扑朔迷离,对手在暗处虎视眈眈。我们四人当同心协力,信任彼此,尤其是信任霖霖的判断。你若因小失大,搅乱局面,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刘耀文被马嘉祺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满腔醋火渐渐被理智压了下去。他深知马嘉祺说得在理,贺峻霖并非厚此薄彼之人,只是……只是他看到贺峻霖对别人好,心里就堵得慌。他低下头,闷声道:“我知道了,马哥。是我冲动了。”
马嘉祺拍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明白就好。走吧,去看看丁儿,再说说码头调查的事。你发现的红土线索至关重要,还需你多费心。”
提到正事,刘耀文精神一振,点了点头,将那份酸涩暂时压下,跟着马嘉祺朝丁程鑫的住处走去。只是心中,对严浩翔那份莫名的警惕与芥蒂,又深了一层。
接下来的几日,调查在明松暗紧中进行。
马嘉祺派出的亲信暗中查访广州城周边地质,寻找那特殊红土的出处;刘耀文更勤快地混迹于码头,留意着往来人等的靴底与可能出现的异香气息;贺峻霖则坐镇官署,一方面协调玄鹤卫的资源深入分析香料成分和鬼船可能的活动规律,另一方面悉心照料丁程鑫。有了“鬼针草”的辅助,丁程鑫的伤势恢复明显加快,脸色日渐红润,已能下榻缓行。
这日傍晚,贺峻霖正与马嘉祺在书房研判舆图,刘耀文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兴奋之色。
“贺哥!马哥!有发现了!”
“哦?慢慢说。”贺峻霖放下手中朱笔。
刘耀文喘了口气,道:“我这几日盯紧了码头那几个漕帮的货仓,特别是周虎常去的那处。今日午后,看到一队人运来一批新货,箱子不大,但看着很沉。押运的人脚上靴子,都沾着那种暗红色的泥!而且,他们卸货时,我隐约闻到一股极淡的、和龙母祠、鬼船上一样的异香!”
贺峻霖与马嘉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亮光。
“可看清货物运往何处?周虎是否出现?”马嘉祺追问。
“货物进了那处僻静货仓。周虎后来确实去了,但待了不到一炷香功夫就出来,神色如常。”刘耀文答道,“我没敢靠太近,怕被察觉。”
“做得对。”贺峻霖赞许道,“红土、异香再次同时出现,绝非巧合。那处货仓,乃至周虎本人,必是关键节点。”
马嘉祺指尖点着舆图上漕帮总舵和那货仓的位置:“看来,我们需要更近距离地‘看看’那批新到的货物了。或许,那本未完全破解的账册,也能从中找到新的印证。”
贺峻霖沉吟道:“周虎经此一遭,必然更加警惕。强攻或夜探恐已不易。需想个万全之策……”
正在此时,一名玄鹤卫密探在门外求见,送来一份刚收到的密报。贺峻霖展开一看,面色微凝。
“嘉祺,耀文,看来我们有的忙了。”他将密报递给马嘉祺,“监察御史段宏,三日后将抵广州,明为巡查漕运,实则是朝中有人对案情久未侦破施加压力,甚至可能……与王参军那边有些牵扯。”
马嘉祺快速浏览密报,冷笑一声:“来得倒是时候。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刘耀文皱眉:“这节骨眼上又来个大员,岂不是更束手束脚?”
贺峻霖眸光清冷,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是麻烦,也是机会。正好看看,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或许,这位段御史,能帮我们撬开一道缝。”
夜色再次笼罩广州城,雨后的空气清新了些,却依然带着南国特有的潮湿闷热。官署内灯火通明,新的博弈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