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天枢巍峨,明堂高耸,武周王朝的荣光之下,暗流早已化作噬人的血海。
这不是普通的命案。
二十日,十三人。
每一具尸体的旁边,雪白的墙壁上,都以尚未凝固的温热血液,绘就一幅惊世骇俗的“观音降魔图”。
观音宝相,庄严妙曼,线条精准如吴带当风。
可那双眸——空洞,冰冷,毫无悲悯,唯有俯瞰尘寰蝼蚁的漠然。
而她足下所踏的“妖魔”,其面容,赫然是死者自身!
恐慌,始于永丰坊更夫老赵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他连滚带爬地从李家巷中逃出来,官靴跑丢了一只,只会指着那黑洞洞的巷口,语无伦次地重复:“血……墙上……观音在画里看、看着我!”
三天,仅仅三天,流言便如野火窜过干燥的河洛平原。
“听说了吗?”布庄的老板娘用团扇掩着嘴,对挑绸缎的熟客低语,眼珠子却警惕地瞟着门口,“那观音的眼睛,是活的!用死人的血画的,能不活吗?”
消息传到漕运码头,在力夫们满是汗臭的臂膀间变了调。“第七个了!全是当官的!观音娘娘显灵,要收尽人间恶宦!”一个老纤夫啐了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莫名的快意。
茶楼里,说书人惊堂木举起,又放下,终究没敢细讲修文坊米商的事,只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作孽啊……唉。”满堂茶客,无人敢接话,只听见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流言在传递中疯长,扭曲成恐怖的形状。
务本坊的学堂里,顽皮的蒙童不再诵读圣贤书,反而传唱起不知来源的童谣:“观音怒,血墨涂,妖魔现形无处藏……”教习的先生冲过去捂住孩子的嘴,自己的手却抖得不成样子。
平康坊的阁楼里,歌姬信手拨弄琵琶,婉转低唱新填的词:“……朱笔判生死,血壁画乾坤。”恩客手中的琉璃盏“啪”地碎在地上,美酒浸湿了华贵的波斯地毯,却无人顾及。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第九日。当修业坊的百姓看见千牛卫从郑主事家抬出那面墙,当“妖魔就是死者自己”的细节如同惊雷炸响时,恐慌不再是无形的流言,它长出了牙齿。
西市的胡商开始用生硬的官话反复念叨:“魔鬼之城……洛阳,魔鬼之城。”他们匆匆打包货物,宁愿舍弃定金也要立刻离开。
永泰坊的铁匠铺连夜赶工,打出的不再是农具,而是粗重的铁锁,家里处处上了锁。他的妻子日日对着灶王爷磕头,嘴里祈求的却是:“要索命,就去隔壁那个负心汉家,要不是他……。”
有好心的高僧告诉百姓,所有死者生前都曾非议过佛事——这个发现让全城的寺庙香火为之一盛。善男信女们跪在佛前,不知该祈求庇佑,还是祈求宽恕。
然后,在第十三日,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流言平息,而是被更恐怖的力量扼住了咽喉。
菜市口刚刚被冲刷过的青石板路,渗着七名“散布流言者”未干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味和死寂。张贴告示的胥吏手指颤抖,刑部尚书的大印红得刺眼,下面只有十个字:“妄议血案者,以同谋论处。”无人敢围观,无人敢议论,每个路过的人都低着头,加快脚步,仿佛那告示本身也带着诅咒。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第十三幅血画,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了整个王朝的脸上。
地点,是洛阳县衙!画中魔女——头戴冕旒,身披龙袍!
女皇的震怒化作了实质的雷霆。御史台的院子里,被罢免官员的笏板堆积如山。刑部大牢人满为患,过道里塞满了因牵连而入狱的囚犯,哀嚎声日夜不绝。
恐慌,不再是暗地里的窃窃私语,它已爬上每个人的脊梁。市井坊间,茶楼酒肆,交谈声压得极低,眼神闪烁,任何关于“画”、“观音”、“血”的字眼都成了禁忌。昨日还在邻家笑谈的熟人,今夜或许就被破门而入的千牛卫拖走,罪名是“散布流言,动摇民心”。家家户户入夜后紧锁门窗,仿佛那作画的“观音”随时会从阴影里走出,用指尖蘸取活人的鲜血。
刑部衙门,昔日帝国律法的中枢,如今已成人间炼狱。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与绝望。短短数日,已有三位郎中、一位主事因“办案不力”被拖出值房,血溅丹墀。活着的人,每日上值如同赴死,出门前与妻儿的那一瞥,可能就是决别。案牍之上,卷宗堆积如山,那十三幅血画的拓本仿佛带着诅咒,每一个注视它的人,都能感受到壁画上观音那双冰冷眼睛的凝视。
紫宸殿内,女皇的耐心已至极限。
“废物!一群废物!”
御案上的奏折被狠狠扫落在地。武则天凤目含煞,往日睿智深沉的眼眸深处,翻涌着被挑衅的暴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那幅将她绘作“妖魔”的血画,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她统治的核心。权力巅峰的孤独与多疑,在此刻被放大到极致。任何一点可疑的迹象,都可能引来雷霆之怒,牵连无数。
马车里,贺峻霖掀开车帘,看见夕阳下的神都:朱雀大街空无一人,所有坊门紧闭,只有千牛卫的铁甲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偶尔有窗户悄悄推开一条缝,又立即合上。
丁程鑫摩挲着玄鹤卫的腰牌,轻声道:“我们回来得正是时候。”
马嘉祺望向皇城方向:“也有人觉得,我们回来得太不是时候。”
“贺峻霖…………朕给你们刑部最后一次机会。若不能将这装神弄鬼之徒碎尸万段,这殿前石阶,就用你们的血来洗!”
这是女皇的最后通牒。
压力,如山崩海啸,尽数压在刚刚南疆归来的几人肩上。
贺峻霖立于残阳如血的窗前,指尖冰凉。他面前摊开着所有卷宗,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死者——贬谪的官员、争利的商人、破戒的僧侣、多言的妓女——他们的影子在脑中交错,一根模糊的线时隐时现。他们都曾,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以某种方式,触及了这个王朝最敏感的神经。
严浩翔将自己囚在昏暗的斗室,四周贴满了壁画拓本。他的指尖反复描摹着线条的走向,瞳孔因过度专注而微微收缩。
“不对……观音的衣纹,运笔圆润流畅,蕴藏着佛家的慈悲法度……可这妖魔的轮廓,锋芒毕露,每一笔都带着刻骨的恨意……这绝非一人之手!”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骇然,“这是……两个人的合谋!一个极善,一个极恶!”
信任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猜疑在每一次线索中断时悄然滋生。是坚持刑官的操守,将血案背后所有污秽曝于青天白日之下?还是屈从于冰冷的天威,斩断那可能撕裂整个王朝的导火索?
当所有的蛛丝马迹,那宫闱的秘辛、商路的阴影、寺院的污垢、朝堂的倾轧,最终都扭曲地指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时,贺峻霖与丁程鑫,站在了风暴的中央。
染坊深处,腐朽的木料与陈年染料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新鲜的血腥。机关牵动的破空声,刀锋碰撞的锐响,以及那癫狂的、作画者歇斯底里的笑声,交织成最后一幕的序曲。
画笔与刀锋在此对决。
信念与仇恨在此碰撞。
当沉默成为最好的护身符,当猜忌成为最后的救命稻草。
当每一扇窗后都是猜忌,当每一次低语都可能送命。
当神都的每一面墙都可能成为画布,当活人的鲜血成为唯一的颜料。
观音垂目,血墨淋漓。降魔兮?画皮兮?
“这一次,你要如何解释自己的狂怒,证明你,不是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