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洛阳城的瞬间，一股远比城外更加浓重、更加粘稠的压抑感便扑面而来。
宽阔的天街之上，行人稀疏，且个个步履匆匆，目光低垂，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巡逻的金吾卫铁甲森然，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着令人心悸的规律性。两旁的坊市虽未完全关闭，但许多店铺都半掩着门，伙计们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口，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与惶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是香火、药草、还有隐隐约约……血腥味与石灰混合的刺鼻气息。
“不过旬月，神都何以至此？”马嘉祺沉声低语，握着刀柄的手背青筋微凸。他久在军旅，对杀伐之气并不陌生，但眼前这种渗透在砖缝瓦砾间的恐惧，却让他感到一种不同于战场的寒意。
贺峻霖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掠过一处坊墙。那里，一大片白垩墙皮显得格外新，与周围斑驳的旧墙形成鲜明对比，显然是刚刚被匆忙粉刷过。但在那新刷的白垩之下，似乎仍有某种暗红色的痕迹顽强地渗透出来，勾勒出一个模糊而扭曲的轮廓。
丁程鑫靠近他，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二人听闻：“玄鹤卫的线报，那面墙，三日前是第十二处现场。”
贺峻霖瞳孔微缩。连粉刷都掩盖不住的怨念吗？
一行人沉默地穿行在死寂的街道上，前往宫城。沿途，他们又看到了几处类似的新刷墙壁，有的在深巷，有的甚至就在官署附近。每一次看到，严浩翔的脸色就白上一分，他几乎将整个身子都缩在了刘耀文的身后，呼吸急促。刘耀文虽然也心中发毛，但还是强撑着，时不时用粗鲁的安慰拍拍严浩翔的肩膀。
抵达宫城，气氛更加凝滞。守卫宫门的监门卫将士眼神锐利如刀，查验文书的过程一丝不苟，甚至带着一种过分的审慎。通传的内侍脚步匆匆，面色惶惶，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终于，他们被引至紫宸殿外。
殿宇巍峨，飞檐如翼，在秋日高悬的阳光下却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殿门紧闭，两侧侍立的宦官和宫女皆屏息垂首，如同泥雕木塑。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龙涎香，但这香气非但不能安神，反而与那股无形的压力混合，让人胸口发闷。
“宣——刑部右侍郎贺峻霖、玄鹤卫督尉丁程鑫、扬州道五卫将军马嘉祺、京营步兵校尉刘耀文、将作监丞严浩翔——觐见！”
内侍尖细的唱名声在空旷的殿前广场回荡，带着一种不祥的颤音。
殿门缓缓开启，一股混合着香料和某种……冰冷金属气息的风从殿内涌出。
紫宸殿内，光线并不明亮。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深邃的殿顶，两侧垂挂着深色的帷幔，将大部分窗户遮挡。唯有御座所在的高台附近，点着数十盏巨大的宫灯，跳跃的火焰将御座和其上的身影照得清晰，却让殿内其他地方显得更加幽暗。
武则天并未如往常般居于珠帘之后。
她直接端坐在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九龙御座之上，身着赭黄常服，未戴凤冠，只用一支简单的金簪绾发。然而，这种看似随意的装扮，非但没有削弱她的威严，反而更添一种迫人的凌厉。她的面容在灯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凤目之中，却燃烧着压抑的怒火与冰寒的威严，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被一层薄冰覆盖。
贺峻霖几人按品级跪伏行礼，山呼万岁。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回响，旋即被更深沉的寂静吞噬。
没有预想中的寒暄，没有对岭南之功的只言片语。
御座上的女皇，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殿内跪伏的众人，最终定格在贺峻霖身上。
“贺卿，”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抬起头来。”
贺峻霖依言抬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山般压下，几乎要碾碎他的骨骼。
武则天没有看他太久，她的目光转向侍立在侧的一名老宦官。那宦官身体一颤，立刻躬身，双手颤抖地捧着一卷素帛，步履蹒跚地走到贺峻霖面前，缓缓展开。
那是一幅拓本。
墨色深沉，线条清晰。
瞬间，贺峻霖感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他身后的丁程鑫呼吸一滞，马嘉祺的拳头猛然握紧，刘耀文更是险些低呼出声，就连一直处于惊惧状态的严浩翔，也猛地抬起了头，死死盯住那幅拓本。
拓本之上，是一幅“观音降魔图”。
观音的绘像，占据了画面的大部分。其线条之流畅，造型之精准，比例之协调，堪称绝品。宝冠璎珞，天衣飘逸，每一道衣纹都充满了吴带当风的韵律感，慈悲、庄严、妙曼……所有形容佛像之美的词汇似乎都能用上。然而，当视线触及那张观音面庞时，所有的美感瞬间化为刺骨的寒意。
那是一张极其标准、极其完美的观音面相。柳叶眉，丹凤眼，鼻梁挺秀，唇含浅笑。可偏偏是那双眼睛——工匠以极其精妙的技法，利用墨色的浓淡和线条的细微转折，勾勒出了一双空洞、冰冷、毫无生气的眼眸。没有悲悯，没有智慧，没有普度众生的温和，只有一种俯瞰尘埃、漠视一切的冰冷。仿佛这并非救苦救难的菩萨，而是一尊执行天罚的、毫无感情的神祇傀儡。
而在观音足下，踏着一尊“妖魔”。
与观音像的精雕细琢相比，这“妖魔”的线条显得粗犷、狞厉，充满了暴戾之气。它张牙舞爪，形态扭曲，仿佛在承受着无尽的痛苦与折磨。然而，真正让贺峻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这“妖魔”的面容！
虽线条简练，但那五官轮廓，那眉宇间的威严，特别是额间那一点清晰无比的、象征着女皇身份的花钿，以及那双即使扭曲也依旧带着凌厉凤目的眼睛——这分明是女皇武则天的面容！
以血为墨，将当朝天子绘于壁上，踩于脚下！
这是何等的亵渎！何等的猖狂！何等的……诛心之举！
贺峻霖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为何神都会陷入如此极致的恐惧；为何女皇会如此震怒；为何这案子会成为无人敢碰的催命符。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只有众人粗重或不稳的呼吸声，以及宫灯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好看吗？”武则天冰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嘲讽，更多的却是压抑到极致的怒火，“这是第十三位遇害者，朕的户部度支郎中，王允府上的墙壁拓本。”
她的目光从贺峻霖脸上移开，缓缓扫过殿内其他几位瑟瑟发抖的官员——那是之前负责调查此案的刑部侍郎、两位郎中和一位御史。
“十天，十三条人命！十三幅这样的血画！”女皇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刃刮过琉璃，“而你们，朕的肱骨之臣，刑部、御史台，给了朕什么？一堆废纸！满口推诿！”
她猛地一拍御座扶手，虽未用力，但那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如同惊雷。
“废物！一群废物！”
被点名的几位官员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首，额角瞬间见血，语无伦次地求饶：“臣等无能！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息怒？”武则天冷笑一声，凤目中寒光四射，“朕如何息怒？这画上的‘妖魔’，可是朕！如今神都流言四起，说朕德不配位，招致天罚，观音降世，亲临问罪！你们让朕如何息怒！”
她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旋即戛然而止。那是被拖出去的官员发出的最后声音。
殿内众人无不色变，冷汗涔涔而下。贺峻霖感到自己的后背也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刚才被拖出去的，恐怕不止是杖责那么简单。
“朕，给过你们机会。”武则天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更加令人胆寒的杀意，“现在，朕换人。”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贺峻霖身上，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
“贺峻霖。”
“臣在。”
“丁程鑫。”
“臣在。”
“朕将此案全权交予你二人督办。”她的语气不容置疑，“马嘉祺。”
马嘉祺一怔，立刻应道：“臣在。”
“你暂留神都，协理此案，朕会下旨兵部。”武则天这是明确要借助他的军方背景和行动力，或许，也包含着对洛阳现有军政体系的不信任。
她的目光最后扫过刘耀文和严浩翔，未点名，但意思已然明确。
“限期，十五日。”武则天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铁锤砸在众人心上，“十五日内，朕要看到真凶伏法，要这装神弄鬼之徒，灰飞烟灭！”
一名内侍颤巍巍地托着一个紫檀木盘走上前，盘中放着一枚玄铁打造的令牌，上面阴刻着“敕令”二字，周围盘绕着狰狞的狴犴纹路。
“这是此案专敕铁牌，持此牌，如朕亲临，神都之内，凡有阻挠办案者，无论品级，先斩后奏！”武则天的声音带着最后的、冰冷的决绝，“十五日后，若不能给朕一个满意的交代……”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双凤目中的意味，比任何威胁都更加清晰。
贺峻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枚沉重冰凉的铁牌。令牌入手极沉，那冰冷的触感仿佛直接冻入了骨髓。
“臣，”他垂下眼帘，声音沉稳，却带着千钧重担，“贺峻霖，领旨。”
“臣，丁程鑫，领旨。”
“臣，马嘉祺，领旨。”
武则天深深地看着他们，片刻后，挥了挥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退下吧。”
众人如蒙大赦，再次行礼，躬身退出这令人窒息的大殿。
走出紫宸殿，秋日的阳光照射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枚玄铁令牌在贺峻霖手中，沉甸甸地提醒着他刚刚接下的，是何等凶险的使命。
刘耀文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我的娘诶，刚才差点没喘上气……”
马嘉祺面色凝重：“十五日……这时间……”
丁程鑫看向贺峻霖，眼神锐利：“当务之急，是立刻调阅所有卷宗，重新勘察现场。”
贺峻霖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望向宫城外，那片被恐惧笼罩的神都。
血画观音，妖魔御容。
十五日的期限，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而他们，刚刚从岭南归来的疲惫之师，就要踏入这潭深不见底、杀机四伏的浑水。
他握紧了手中的铁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风暴，已经来临。无处可退。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