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声在神都上空沉重地回荡,一百零八下,一下不少,一下不多。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心上,催促着还在街上的行人加快脚步。然而今日的宵禁来得格外早,金吾卫的铁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声响,比往日更加密集,更加急促。
贺峻霖握着那枚玄铁令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令牌边缘的狴犴纹路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刺痛的清醒。他抬头望向宫城方向,夕阳的余晖给巍峨的殿宇镀上一层血色,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了紫宸殿内那幅令人胆寒的血画拓本。
"直接去永丰坊。"他翻身上马,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丁程鑫与他并辔而行,玄鹤卫的墨色官服在暮色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已经让玄鹤卫先一步封锁现场。但..."他顿了顿,声音压低,"金吾卫和刑部的人像篦子一样篦过十几遍,怕是留不下什么了。"
马嘉祺策马跟上,铁甲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陛下给的这十五日,怕是不好熬。"
刘耀文在后面嘟囔着:"那咱们现在去干啥?闻味儿吗?"
一直沉默地跟在最后的严浩翔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马蹄声淹没:"有时候,气味...也能说话。"
他的话让众人都是一怔。贺峻霖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严浩翔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这样就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越往永丰坊方向走,市井的喧嚣渐渐被一种诡异的寂静取代。虽是天光尚未完全暗去,沿街的店铺却多半已经关门歇业。偶有几家还开着门的,掌柜也如惊弓之鸟般,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猛地抬头,眼神中满是惊恐。
几个孩童在巷口拍手唱着新编的童谣:
"观音怒,血墨涂,十三人,墙上住..."
"第十四,在何处?金銮殿,踏龙舞..."
一个妇人惊慌失措地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捂住孩子的嘴,惊恐地四下张望后,迅速拖拽着孩子躲回屋里,"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门,连带着将门闩也插得震天响。
贺峻霖与丁程鑫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流言传播的速度比他们想象的更快,连孩童的嬉戏都已被污染。这背后若是没有人推波助澜,绝无可能。
转过一个街角,永丰坊的李校尉府邸已然在望。金吾卫的守卫比想象中更加森严,足足两队人马将府邸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都尉验过玄铁令牌,神色复杂地让开道路:"贺侍郎,里面...气味不太好。"
岂止是不好。
刚迈进院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就扑面而来。石灰的呛人、草药的苦涩、还有若有若无的...檀香?
贺峻霖蹙眉。命案现场怎会有檀香?
李校尉的书房在西厢,那面绘有血画的墙壁已被整个拆下运走,只留下斑驳的痕迹。地上撒着厚厚的石灰,像是要给这血腥之地披上一层虚伪的纯洁。然而即便如此,仍掩不住深浸入地砖的暗红色,那颜色深得发黑,仿佛连砖石都吸饱了鲜血。
丁程鑫蹲下身,指尖掠过地面,仔细查看着血迹的走向:"这喷溅的痕迹...不对。"
马嘉祺按刀四顾,浓眉紧锁:"门窗完好无损,凶手难不成是堂堂正正走进来的?"
刘耀文在角落里发现一个打翻的香炉,炉灰中还残留着未燃尽的檀香末。他凑近闻了翘,猛地打了个喷嚏:"这香...好生古怪。"
严浩翔却站在那面被拆走的墙原址前,一动不动。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目光死死盯着墙角一处不起眼的痕迹。
"这里..."他声音干涩,"原来有一幅画。"
众人闻言立即围拢过去。只见墙角的砖石上,隐约可见一道极浅的刻痕,形似莲瓣,若不是仔细观察,根本难以发现。
"是旧痕,"丁程鑫俯身细看,指尖轻轻抚过刻痕,"至少是几年前刻的。这刻工...很精细。"
贺峻霖心中一动,想起张真源塞给他的纸条上"永丰坊血画之下,另有玄机"的字样。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间书房——布置简朴,书案上还摊着一本未写完的兵书,墨迹早已干涸。李校尉是个武人,家中怎会有檀香?这香炉,这刻痕,处处透着蹊跷。
"贺兄。"
张真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快步走近,千牛备身的戎装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在与贺峻霖目光交汇的刹那,他几不可察地瞥了一眼旁边的严浩翔,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借一步说话。"张真源低声道。
二人走到院中古槐下。秋风吹过,槐叶簌簌落下,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张真源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几片焦黑的纸屑。
"今早清理现场时,在香炉底下发现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被人匆忙烧毁的信件。我瞧着可疑,就悄悄收起来了。"
贺峻霖小心接过,借着夕阳的余晖仔细辨认。残片上隐约可见"柳"、"画"、"贡"等字,还有一些模糊的印鉴痕迹。他心头一跳,面上却不露声色:"真源兄费心了。"
张真源深深看他一眼,目光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在宫中当值,不便久留。万事...小心。"说罢转身离去,背影在秋风中显得格外挺拔。
贺峻霖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柄张真源多年前赠他的匕首。这匕首他始终贴身携带,鞘上的纹路早已被岁月磨得光滑。荆南一别,经年已过,故人依旧,却已物是人非。
回到书房时,严浩翔正伏在地上,几乎将脸贴到地面。他小心翼翼地从砖缝中拈起一撮泥土,放在鼻尖轻嗅,眉头越皱越紧。
"是朱砂,"他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还有...金粉。"
丁程鑫闻言,立即命随行的玄鹤卫仔细搜查全府。这些玄鹤卫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好手,动作迅捷而有序。不多时,果然在厨房的灶膛灰烬中,发现了几片未烧尽的宣纸碎片,上面残留着金粉绘制的云纹,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这不是寻常画师用的金粉,"严浩翔仔细辨认后,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这金粉的成色...像是将作监特制的'佛金',专供宫廷佛事之用。"
众人面面相觑。若真是宫廷御用的金粉,此案牵扯的,恐怕比他们想象的更深。
"查。"贺峻霖的声音冷峻,"将作监近三个月所有'佛金'的出入记录,都要查清楚。"
就在这时,一个玄鹤卫匆匆来报,声音中带着急切:"督尉,永昌坊又发现一具尸体!死者也是个画师!"
暮色渐深,当众人赶到永昌坊时,最后一缕天光正从屋檐滑落。这是一处偏僻的小院,院门虚掩着,在秋风中吱呀作响。尚未进门,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就隔着院墙扑面而来,比永丰坊那边还要浓烈数倍。
死者是个中年文士,仰面倒在书房中央,胸口插着一柄再普通不过的匕首。最诡异的是,他的脸上覆盖着一方白绢,绢上用工笔细细描绘着一双观音的眼睛——正是前几幅血画中那种空洞冰冷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正注视着每一个进来的人。
"是警告。"丁程鑫沉声道,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马嘉祺蹲下身仔细检查尸体,摇了摇头:"匕首是普通的匕首,街上随处可买。但这白绢..."他轻轻掀开白绢,露出死者惊恐扭曲的面容,"是上等的越州吴绢,一寸一金,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
贺峻霖的目光却落在书案上。那里摊着一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正是观音宝相。画工精湛,线条流畅,与血画中的观音如出一辙。画旁还散落着几支画笔,笔毫上沾着的颜料尚未干透。
"死者是个画师。"严浩翔轻声道,目光在画作上流连,"而且...是个高手。"
在书案的抽屉里,他们找到了一本笔记。上面详细记录着各种绘画技法,其中一页赫然写着:"贞观二十三年,随柳师习观音开眼法,其技近乎道..."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柳师..."贺峻霖喃喃道,想起张真源纸条上的"柳青"。这已经是今日第二次听到这个姓氏了。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邓佳鑫如鬼魅般翻身而入,落地无声。他向来冷漠的脸上带着一丝少见的凝重:"大人,巷口有个卖胡饼的,从今早开始就一直盯着这个院子。方才我出去查探,那人一见我就跑。"
丁程鑫立即带人追出,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消失在巷尾的背影。在那人原先站立的地方,掉落着一枚铜钱大小的玉牌,上面刻着一个古怪的符号——似佛非佛,似道非道,在月光下泛着莹莹青光。
贺峻霖摩挲着玉牌,感受着其上冰凉的触感。这玉质温润,显然是经常被人佩戴摩挲。他抬头望向窗外,夜色中的神都万家灯火,却照不亮这座城池深处隐藏的重重迷雾。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已经是亥时了。
十五日。这才第一日。
他握紧手中的玉牌,目光渐渐坚定。
"从明日开始,分头行动。"贺峻霖的声音在夜色中清晰传来,"程鑫,你带玄鹤卫查将作监的金粉流向。马将军,你负责排查神都内所有与绘画有关的场所。耀文,你带着浩翔,重新勘察所有案发现场,特别是那些被忽略的角落。"
"那你呢?"丁程鑫问道。
贺峻霖望向皇城方向,目光深邃:"我要去见一个人。"
夜色渐浓,一轮残月爬上中天,给神都洒下清冷的光辉。在这片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不知还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视。
而第十四幅血画,或许已经在某处墙上,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