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周末，她把所有崭新的物理习题册一股脑塞进了阳台角落覆满灰尘的旧纸箱，重重盖上盖板。补习班、夕阳里发烫的耳垂、邻桌传来的不甘声响……被一并打包装箱，封存在蒙尘的记忆一角，连同那个名叫“序季秽”的少年。
再见到熟悉的影子，已是凛冬。温殷刚从粮油店出来，双手被沉重的米袋勒出深红印子，寒风刀片般刮在脸上。单车刺耳的刹车声尖锐地撕裂寒气。周峰——补习班坐序季秽后面的男生，单脚支着车，笨拙地在厚羽绒服口袋里掏了半天，塞过来一张皱巴巴、带着他体温的纸条。
“差点忘了！序季秽那个别扭精让我给你的！”
这张皱褶的纸条像烧红的烙铁烫进她的掌心。
借着昏黄惨淡的路灯，纸上的字迹潦草却锋利如刀：“他喜欢你好久了。傻不傻？”周峰那熟悉的狗爬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随即又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固成冰碴，横亘在胸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痛。补习班昏沉午后笔尖撞击桌面的闷响，少年阳光下紧绷的侧脸，那些短暂交错的影子……所有蒙尘的记忆在此刻轰然激活，带着喧嚣的巨浪拍打着摇摇欲坠的堤岸。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家。像个游魂飘到旧校舍后面荒芜的花圃。枯枝嶙峋如鬼爪，月色惨白，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她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指尖一遍遍摩挲那张几乎被汗水濡湿又被寒风吹得僵硬的纸。
最终，现实像铁钳扼住咽喉。母亲的病容、父亲的叹息、他们精心编制的恶作剧……这一切都比一张模糊的字条更沉重千倍。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烛火在她心底摇曳了一下，在冷酷的风里“噗”的一声彻底熄灭。那点仅存的力气，必须一丝一毫都留给自己和这个破碎的家。她慢慢弓起背，一点一点，异常缓慢却又极其用力地开始撕扯那张纸条。冰冷的空气里响起细微而刺耳的“嘶啦——嘶啦——”声，每一道裂痕都仿佛拉扯着自己胸腔里同样脆弱的东西跟着撕裂、断开。碎屑在寒风中打着旋儿四散飘零，很快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新学期开始，温殷成了教室里沉默的背景板。序季秽的教室在三楼走廊最深处，紧挨着女厕所。
于是一种隐秘的仪式悄然诞生。每天午休后十分钟，预备铃响前短暂的寂静里，温殷总会挽起好友小可的胳膊，语气轻快：“走，去厕所。”从自己教室门口到三楼的尽头，距离被她用脚步丈量得精确如钟表。一步，两步，三步……脚步刻意放得很稳，唯有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在闷闷地敲打鼓点。
快接近时，脚步会下意识地放缓，第二百一十三步踏出时，呼吸总会不自觉地屏住。就在脚步落地的瞬间，抬眼望去——尽头那扇蒙尘的旧窗户旁，那盆仿佛被世界遗弃、叶片焦黄却顽强存活的绿萝旁边，那个身影总是准时出现。序季秽站在那里，有时手里随意地翻着一本习题集的扉页，有时只是望着窗外空无一物的球场，光线落在他挺拔的轮廓上，晕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连耳廓上方几根不服帖的碎发都清晰可见。他总是站着，从未坐下。
她只用余光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小心翼翼地捕捉他肩头的微小起伏、睫毛偶尔的眨动、垂下的手腕细微的转动。所有感官都压缩聚焦在那方寸之间的变化上，小可在旁边的聒噪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杂音。每一次视线不经意的交汇，哪怕只有半秒，温殷的目光都会像触电般仓皇闪躲，死死钉在前方空荡的墙壁上。
无言的交错，像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爆裂又瞬间湮灭。只有他残留的、若有似无的薄荷洗发水气味短暂地裹住她，在错身后很快被浑浊的走廊空气稀释、替代。这一场场不动声色的擦肩而过，成了她深埋心底唯一的炭火，微弱地、固执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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