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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蓉的“惩戒”一下达,杨过便立刻执行,没有丝毫犹豫或勉强。
他不再是那个远远站在角落、浑身是刺的少年。他主动接过了丫鬟手中的活计,笨拙却又异常认真地开始照料郭芙。
起初,两人都极不自在。
杨过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时,手脚都有些僵硬。郭芙躺在床上,看着他走近,心跳莫名加速,脸颊发热,只能下意识地揪紧了被角。
“喝药。”他将药碗递到床边,声音干巴巴的,眼神飘忽,不敢与她对视。
郭芙“哦”了一声,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身上的淤青,疼得轻轻“嘶”了一声。
杨过眉头立刻拧紧,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扶,又在碰到她之前猛地顿住,手指蜷缩了一下,迅速收回,转而抓过两个软枕,有些粗手粗脚却又小心地垫在她身后。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和生涩,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肩膀或发丝,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微微一颤。
空气中弥漫着汤药的苦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与悸动。
郭芙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药,苦得她小脸皱成一团。
杨过站在床边,看着她这副模样,沉默了片刻,忽然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过去,语气依旧有些硬邦邦的:“……蜜饯。哑婆婆给的。”
郭芙惊讶地抬头,看到他略显不自然的侧脸和微微泛红的耳根。她接过油纸包,里面是几颗晶莹的蜜渍梅子。
甜意瞬间从舌尖蔓延到了心里,冲散了药的苦涩,也冲散了些许尴尬。她拈起一颗放入口中,眉眼弯弯:“谢谢杨大哥。”
听到这声“杨大哥”,杨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去收拾药碗,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
从那天起,杨过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郭芙房外。送药、送饭、端茶递水,甚至在她无聊时,会默不作声地搬个凳子坐在门外不远处,看似发呆,实则守候。
郭芙的任何一点细微的需求,他似乎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她只是轻轻咳了一声,窗外立刻就会传来他略显紧绷的询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她只是对着窗外开得正盛的一枝桃花多看了两眼,不一会儿,那枝带着露水的桃花便被插在一个清水瓶里,放在了她的窗台上。
他依旧话不多,但那种沉默不再是之前的疏离和戒备,而变成了一种踏实而专注的守护。
郭芙的心,在这些无声的、笨拙却又无比细致的照料中,一点点变得柔软而滚烫。她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看着他偶尔投来的、带着担忧和询问的眼神,前世的悔恨和今生的悸动交织在一起,让她时常眼眶发热。
她何其有幸,能得他如此相待,即便这只是出于责任和愧疚。
而杨过,在日复一日的守护中,心境也在悄然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近距离地看着她,看着她因为疼痛而蹙眉,因为药苦而皱脸,因为看到一枝花、一只偶然飞过的蝴蝶而露出单纯欣喜的笑容,听着她软软地喊他“杨大哥”……那个印象中骄纵蛮横、面目可憎的郭大小姐形象,逐渐模糊、褪色,最终被眼前这个真实的、会哭会笑、会脆弱也会坚强、甚至带着一种奇妙笨拙的善良的少女所取代。
那些曾经的伤害和隔阂,在她奋不顾身的一撞和此刻苍白脆弱的模样面前,似乎变得不再那么尖锐和不可原谅。
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为她开脱:那时的她,或许只是年少无知?被宠坏了?而现在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恐慌,却又无法抑制。
夜里,他守在外间,能听到里间她因为翻身压到伤口而发出的细微抽气声,能听到她偶尔模糊的梦呓。
有一次,他听到她似乎在哭,很低很压抑的啜泣声。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几乎是屏住呼吸贴近门边。
他听到她带着哭腔的、模糊的低语:“……对不起……杨过……对不起……别再走了……别再一个人……”
那一刻,如同惊雷炸响在杨过耳边。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别再走了?别再一个人?
这些没头没脑的、充满了深切悔恨和依恋的梦呓,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心中所有疑惑的锁!
那些她眼中时常出现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悔恨……
那些她笨拙又执着的弥补……
那些她看他时,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的、带着痛楚和失而复得的眼神……
还有她这突如其来、判若两人的转变……
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契合的念头,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难道她……
难道她也……
不!这不可能!
杨过猛地后退一步,背心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却无法冷却他瞬间沸腾的血液和混乱的思绪。
他死死地盯着那扇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里面那个陷入噩梦、哭泣忏悔的少女。
巨大的震惊、荒谬、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汹涌澎湃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吞噬。
这一夜,杨过彻夜未眠。
而房内的郭芙,对门外少年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她只是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第二天,当杨过再次端着早餐进来时,郭芙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同。
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单纯关切或愧疚,而是变得极其复杂。那目光深邃得像潭水,里面翻滚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探究、震惊、困惑,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依旧细致地照顾她,动作甚至比之前更加轻柔,但他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沉默得有些异常。
“杨大哥,你……你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郭芙忍不住关切地问。他的脸色似乎比她还苍白。
杨过动作一顿,抬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直直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去。郭芙被看得心慌意乱。
“……没事。”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声音低哑,重又低下头去摆弄碗筷,“你好好吃饭。”
他的异常一直持续到下午。
郭芙靠在床头,看着窗外,轻声哼起一支不成调的小曲。那是她前世在襄阳听过的民间小调,带着一点淡淡的哀愁。
正在外间擦拭桌椅的杨过,动作猛地停住。
他缓缓直起身,转过头,目光再次定格在郭芙身上。
那支小调……他从未在桃花岛听人唱过。那调子里的哀婉,也不该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该有的情绪。
郭芙哼了几句,觉得有些伤感,便停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杨过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郭芙。”
他没有叫她“郭大小姐”,也没有叫“芙妹”,而是连名带姓,异常郑重。
郭芙诧异地转头看他。
只见杨过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失去了一条手臂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