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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惊心动魄的摊牌之后,桃花岛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又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表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格局悄然改变。
郭芙在极致的恐惧和那一丝微弱到不敢触碰的希冀中,艰难地养着伤。她不敢再轻易叫那声“杨大哥”,甚至不敢直视杨过的眼睛,每每与他视线相撞,都会像受惊的鹿一般慌忙躲开,仿佛他是什么择人而噬的凶兽,又或是她小心翼翼供奉却深知自己不配触碰的神祇。
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顺从。对于杨过端来的汤药饭菜,她总是立刻接过,小口小口乖乖吃完,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那种近乎卑微的谨慎,让偶尔过来探望的黄蓉看得直皱眉头。
杨过将她的恐惧和疏离尽收眼底。
意料之中,却又……莫名刺眼。
他本该觉得痛快,不是吗?这个曾经骄纵跋扈、斩断他未来一臂的大小姐,如今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正是她该有的报应。
可为什么,看着她那副苍白脆弱、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模样,他心里却没有半分快意,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甚至在她因为手抖而差点打翻药碗时,他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惊讶。
他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莫名其妙的心软。那断臂之仇,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刻在他的认知里,时刻提醒着他眼前这个女人的“真面目”。可同时,她奋不顾身撞开他的画面,她笨拙示好的模样,她梦中哭泣的忏悔,又不断地干扰着他的恨意,让他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和烦躁。
他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周身的气压也更低。除了必要的送药送饭,他几乎不再主动进入郭芙的房间,只是依旧固执地守在外面,像一尊沉默而矛盾的门神。
这种诡异至极的氛围,连最迟钝的郭靖都察觉到了。
“蓉儿,你有没有觉得,芙儿和过儿最近……好像不太对劲?”饭桌上,郭靖看着几乎要把脸埋进碗里的女儿,和旁边面无表情、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杨过,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黄蓉,“芙儿好像很怕过儿?过儿也好像……在生气?”
黄蓉瞥了一眼那两人,心中了然,却又无法明说,只能淡淡道:“芙儿受了惊吓,过儿心里自责,孩子间闹别扭罢了,过几日就好了。”她嘴上这么说,心中却远没有表面那么平静。那日摊牌虽未亲见,但之后两人之间那种彻底改变的氛围,那种仿佛隔着血海深仇又纠缠着莫名牵绊的诡异感,让她心中的疑虑和担忧达到了顶点。
她必须做点什么。
这日,黄蓉将杨过叫到书房,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过儿,你可是在心里怨怪芙儿?”
杨过猛地抬头,对上黄蓉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一惊,随即垂下眼睑,掩去所有情绪,生硬道:“没有。是我害她受伤,该她怨我才是。”
“是吗?”黄蓉语气平静,“可我瞧芙儿近日,似乎很是怕你。”
杨过抿紧了唇,不语。
黄蓉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叹了口气:“过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些事,或许比我们看得更透。芙儿她……或许以前是任性了些,但她心思不坏,如今更是……像是变了一个人。”她斟酌着用词,“她待你如何,我看在眼里。那日她为你受伤,也是心甘情愿。你若是因为旁的事……或者因为她从前的不是,而心存芥蒂,迁怒于如今的地,未免……有失公允。”
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杨过心中最矛盾的地方。
是啊,如今的郭芙,和“从前”的郭芙。
那个造成断臂的郭芙,和这个为他挡灾的郭芙。
他到底该恨哪一个?又能原谅哪一个?
他心中烦恶更甚,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黄蓉:“郭伯母究竟想说什么?是想说我不知好歹,还是想替她讨个公道?”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语气太过尖锐,几乎像是在挑衅。
黄蓉却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一种复杂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我不是要替谁讨公道。”她缓缓道,“我只是不希望你被一些……或许是莫须有的东西,蒙蔽了眼睛,困住了自己。过往不可追,来者犹可谏。”
“过往不可追,来者犹可谏……”杨过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心中巨震。郭伯母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还是看出了什么?
他不敢再待下去,生怕自己失控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猛地站起身:“郭伯母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先出去了。”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黄蓉看着他仓促离开的背影,眉头紧锁,心中的担忧更深了。
杨过心烦意乱地冲出书房,迎面正好撞上拄着拐杖、试图出来走走透气的郭芙。
两人撞了个满怀。
“啊!”郭芙惊呼一声,重心不稳向后倒去。
杨过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牢牢扶稳。
温软的身体入怀,带着淡淡的药香和桃花气息,两人身体皆是一僵。
郭芙抬起头,对上杨过近在咫尺的、复杂幽深的眼眸,吓得脸色一白,慌忙想要挣脱:“对、对不起!杨……杨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她慌乱之下,又变回了那个疏离的“杨师兄”。
杨过听着这个称呼,看着她眼中清晰的恐惧,再想起方才黄蓉的话,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夹杂着连日来的憋闷、矛盾、烦躁和不甘,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地箍在怀里,低头逼近她,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一种近乎咬牙切齿的意味:
“怕我?”他盯着她瞬间煞白的脸,“现在知道怕了?当初挥剑的时候,怎么不怕?”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郭芙所有的伪装和侥幸!
他果然还是恨的!他从来没有忘记!他这些天的沉默,根本不是原谅,而是积攒着更深的怒火!
巨大的绝望和恐惧瞬间将她淹没,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她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语无伦次地哀求:“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怎么罚我都可以……别这样……杨大哥……求你别这样……”
她又喊出了“杨大哥”,带着哭腔,充满了哀求和绝望。
这一声“杨大哥”,像一盆冷水,猛地浇灭了杨过心头那股邪火。
他看着怀里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少女,看着她眼中深不见底的悔恨和恐惧,再想起她额上还未拆线的伤口,想起她奋不顾身的一撞……
他到底在做什么?
用未来的罪行,审判现在的她?
欺负一个毫无反抗能力、满心悔恨、甚至刚刚才为他受过伤的人?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涌上心头。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脸色甚至比郭芙还要难看。
“……对不起。”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看着她因为突然被松开而踉跄了一下,慌忙扶住廊柱,依旧惊恐地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
杨过再也无法面对她这样的眼神,猛地转身,几乎是逃跑般地飞快离开了这个让他失控、也让他无比狼狈的地方。
郭芙顺着廊柱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起来,无声地痛哭起来。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她所有的努力,所有小心翼翼的弥补,全都完了。
他恨她。他终究还是恨她。
就在她沉浸在无边绝望中时,离开的杨过却又去而复返。
他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浸湿了凉水的手帕,沉默地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将手帕递给她。
他的脸色依旧难看,眼神复杂地翻滚着懊悔、烦躁、和自我厌恶,但动作却带着一种僵硬的、笨拙的温和。
“……别哭了。”他生硬地说,目光看向别处,“是我不对。我不该……提那件事。”
他说的是“那件事”。那个他们心照不宣、却谁也不该轻易触碰的、血淋淋的过去。
郭芙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递过来的手帕,看着他别扭的道歉,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泛红的耳根。
绝望的冰河,似乎又被这笨拙的、矛盾的行为,撬开了一丝微小的裂缝。
他没有真的想伤害她。
他后悔了。
他……还在意她会不会哭。
她颤抖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条冰凉的手帕,按在红肿的眼睛上。
两人一个蹲着,一个坐着,沉默在廊下蔓延,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和对抗,而是变成了一种……古怪的、充满了未竟之言和复杂情绪的僵持。
不知过了多久,杨过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郭伯母说得对。”
郭芙抬起眼,不解地看着他。
杨过没有看她,目光望着庭院里灼灼的桃花,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过往不可追,来者犹可谏。”
“那件事……”他艰难地顿了顿,“……暂时,都忘了吧。”
“至少……暂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