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暂时，都忘了吧。”
这句话像是一道赦令，又像是一层薄冰，暂时覆盖了那血淋淋的伤口和汹涌的暗流。郭芙不敢追问这“暂时”是多久，也不敢去揣度冰层之下他真实的心绪。她只是抓紧了这根唯一的浮木，用力地、几乎是贪婪地点头，眼泪再次涌出，却是带着劫后余生的酸软。
自那日后，两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恐惧感消散了不少，但气氛却变得更加微妙和……疏离。
杨过不再像之前那样时刻守在郭芙门外，送药送饭的任务大部分又交还给了丫鬟。他依旧会来看她，但次数明显减少，且总是来去匆匆，停留的时间很短。他的话变得更少，眼神却更加深邃，常常看着某处出神，仿佛在思索着什么极其艰难的问题。
郭芙不敢打扰他。她只是默默地接受着这种变化，努力扮演着一个“听话”、“安静”的伤患。她将他那句“暂时忘了”奉若圭臬，绝口不提任何可能与“过去”或“未来”相关的话题，甚至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那些不合时宜的熟稔和关切。
他们之间，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陌生，甚至比最初更糟。最初至少还有明确的厌恶和对抗，而现在，只剩下一种小心翼翼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试探。
这种变化，连郭靖都感觉到了。
“蓉儿，过儿和芙儿这是怎么了？”他忧心忡忡地问，“前阵子不是还好好的？过儿照顾芙儿也很尽心，怎么现在又像是隔了层山？见面连话都不说了？”
黄蓉心中了然，却只能安慰道：“孩子们大了，各有各的心思，强求不来。只要他们不再起冲突，便由他们去吧。”她看得比郭靖更深，那并非简单的闹别扭，那沉默底下压抑着的东西，让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感到一丝心惊。
这日，天朗气清，郭芙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拆了纱布，额角留下一道淡粉色的新疤。黄蓉见她终日闷在房里，神情郁郁，便提议道：“芙儿，你伤也好了，整日闷着也无趣，不如去城里逛逛，散散心？让敦儒、修文陪你一起去。”
大小武闻言，立刻雀跃起来，连声说好。
郭芙却下意识地先看向了坐在不远处、看似在看书实则神游天外的杨过。她张了张嘴，那句“杨大哥一起去吗？”在嘴边滚了滚，最终还是没敢问出口，只是低声应了句：“好。”
黄蓉将女儿的眼神尽收眼底，心中微叹，目光转向杨过，语气如常地问道：“过儿，你也一同去吧？整日看书也需松快些。”
杨过翻书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目光先是不经意地扫过郭芙额角那道疤痕，随即垂下，淡淡道：“多谢郭伯母，我还是想留在岛上温书。”
又是拒绝。
郭芙的眼睫颤了颤，心底泛起细密的失落，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是默默低下头。
黄蓉也不强求，点点头：“那好，你们三个去吧，早些回来。”
嘉兴城一如既往地热闹繁华。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
大小武如同脱缰的野马，兴奋地东看看西瞧瞧，一会儿要买糖人，一会儿要看杂耍。郭芙跟在他们身后，却有些心不在焉。周遭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膜，她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杨过那双深邃又疏离的眼睛，和他毫不犹豫的拒绝。
他果然……还是不想见到她吧。
正出神间，忽听得前方一阵骚动，伴随着女子的惊呼和男子的怒骂声。
“放开我！你们干什么！”一个清脆又带着惊惶的女声响起。
郭芙循声望去，只见几个衣着流气、满脸痞笑的江湖汉子，正围着一个穿着淡绿衫子的少女，动手动脚，言语轻薄。那少女容貌秀丽，此刻却花容失色，拼命挣扎，眼看就要被拖进旁边的小巷。
周围路人纷纷侧目，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是程英？！郭芙心中一惊，认出了那少女正是前世与她颇有渊源、后来也与杨过相识的程英。
几乎是同时，另一种更强烈的念头击中了她——如果杨过在这里，他一定会出手相助！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或许能……能让他对她稍稍改观的机会？一个证明她不再是那个只会惹祸的郭芙的机会？
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住手！”郭芙厉喝一声，拔出腰间短剑，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芙妹！”大小武吓了一跳，想要阻拦已是不及。
那几个地痞见冲过来的是个娇滴滴、额角还带着疤的小姑娘，先是一愣，随即哄笑起来：“哟？哪来的小娘子？也想陪爷们玩玩？”
“玩你个头！”郭芙心中憋着一股莫名的勇气和表现欲，剑尖一抖，便朝着那抓着程英手腕的汉子刺去！她武功得自郭靖黄蓉真传，虽实战经验欠缺，但招式精妙，骤然发难，倒也颇具威力。
那地痞没想到她真敢动手，慌忙松手后退，手臂已被划出一道血口，顿时勃然大怒：“臭丫头！给脸不要脸！兄弟们，拿下她！”
其余几人立刻放开程英，狞笑着朝郭芙围拢过来。
大小武见状，再也不能袖手旁观，硬着头皮冲上来帮忙：“放开我师妹！”
顿时，街面上乱成一团。郭芙和大小武虽然武功胜过这些地痞，但对方人多势众，又惯于厮打，一时间竟被缠住了。郭芙毕竟伤愈不久，气力不济，额角渐渐渗出细汗，一招一式间已见凝滞。
程英脱困，却并未逃离，她捡起地上一根木棍，也咬着牙加入战团，但她武功低微，反而需要郭芙分心照应。
“芙妹小心身后！”武敦儒惊呼。
郭芙猛地回身格挡，架住一把劈来的砍刀，虎口被震得发麻！另一侧，一个地痞瞅准空档，一脚狠狠踹向她的腰眼！
郭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被踹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青影如同鬼魅般骤然闯入战圈！速度快得只留下残影！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那个偷袭郭芙的地痞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街边的摊位上，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场中霎时一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郭芙愕然抬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她的身前。
身姿挺拔，穿着那件天青色的衣袍，背影却不再是之前的单薄少年，而是透着一股冷冽的、令人心悸的戾气！
是杨过！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说不来吗？！
杨过缓缓转过身，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郭芙全身，确认她无恙后，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结满了寒冰，锐利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那几个吓傻了的地痞。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周身散发出的杀气，让周遭看热闹的人都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刚才是哪只手，碰了她？”
他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暴怒，仿佛地狱传来的索命之音。
那几个地痞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两股战战，哪里还有之前的嚣张气焰。
“你……你是什么人？少多管闲事！”为首的一个壮着胆子色厉内荏地吼道。
杨过根本不答话，身形一动！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随即便是几声凄厉的惨叫和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那几个地痞全都躺在了地上，每个人的右臂都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硬生生折断！他们惨叫着，翻滚着，看向杨过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恐惧。
杨过却看都懒得再看他们一眼，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几只蚂蚁。他缓缓收势，站在满地打滚的歹人中间，天青色的衣袍纤尘不染，俊秀的脸上却是一片冰封的杀意。
整个街道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少年狠辣凌厉的手段震慑住了。
郭芙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
他来了……
他为了她……出手如此狠厉……
杨过缓缓转过身，再次看向郭芙。那冰封的杀意在接触到她目光的瞬间，似乎消融了一丝，但眉头却紧紧蹙起，语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后怕和……怒气？
“谁让你逞强的？”他盯着她，声音依旧有些冷硬，“伤才好几天？不要命了？”
这不是关怀，更像是责备。可听在郭芙耳中，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她心悸。
她看着他眼中那未散的戾气和清晰的担忧，看着他因为急速赶来而微微急促的呼吸，一个荒谬的、却无比清晰的念头猛地撞入她的脑海——
他一路跟着他们！
他根本就没留在岛上！
他一直在暗中跟着她！
所以才能在她遇险的瞬间，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
为什么？
不是说“暂时忘了”吗？
不是疏远她、不想见她吗？
为何又要如此紧张她？保护她？
巨大的冲击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喜悦，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道：
“你……你一直跟着我？”
杨过被她这句话问得一僵，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窘迫，仿佛被戳破了什么秘密。他猛地别开脸，耳根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语气重新变得生硬别扭：
“……谁跟着你了！我……我恰好来城里买点东西！碰巧遇到而已！”
又是“碰巧”。
和之前的“不爱吃”、“不喜欢了”一样，蹩脚得可爱。
郭芙看着他通红的耳根和强装镇定的侧脸，看着他脚下那片被他瞬间解决、此刻还在哀嚎的歹人，再想起他方才那冰冷暴怒的“哪只手碰了她”的质问……
冰封的假象彻底碎裂。
所有的疏离、沉默、逃避，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他是在意她的。
他甚至……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在意她。
巨大的狂喜和酸楚淹没了他，让她忘了场合，忘了周围还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忘了大小武和程英还在旁边。
她只是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嘴角却忍不住微微向上扬起，形成一个又哭又笑的、奇怪却动人的表情。
杨过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又涌了上来，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愤怒，而是一种手足无措的慌乱。他粗声粗气地道：“哭什么！没事了就赶紧回去！”
说完，竟不再理会其他人，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是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郭芙却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跟上去。
她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抬手轻轻碰了碰额角那道还带着粉色的疤痕，又摸了摸依旧狂跳的心口。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却清晰地感觉到，那横亘在他们之间、冰冷坚硬的宿命之墙，似乎就在方才他出现的那一刻，被悍然撞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阳光，正从裂缝中汹涌而入。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