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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过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条街，心乱如麻。身后少女那又哭又笑、仿佛看穿了一切的眼神，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无所适从。
他一路疾行，直到确定身后无人跟上，才缓下脚步，靠在一条僻静巷道的墙壁上，深深地喘了口气。胸腔里那颗心脏依旧跳得又快又乱，擂鼓一般敲打着他的肋骨。
为什么跟去？
为什么在看到她被围攻、险些受伤时，会失控到那般地步？
那瞬间涌起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怒和恐惧，又是什么？
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厌恶自己被那个女人的一举一动如此深刻地影响着。断臂之仇像一根冰冷的毒刺，始终扎在他心口最深处，提醒着他保持距离，保持恨意。
可是……
她额角那道为他而留的疤……
她奋不顾身撞开他的决绝……
她平日里笨拙又小心翼翼的讨好……
还有方才，她明明害怕得发抖却依然拔剑冲向歹徒的、带着某种执拗勇敢的身影……
这些画面不断地闪回，与那血淋淋的“未来”激烈地冲突着，将他的理智撕扯得七零八落。
他烦躁地一拳砸在身旁的墙壁上，指节瞬间泛红。
“过往不可追，来者犹可谏……”
黄蓉的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来者……他们的“来者”，又该如何？
他闭上眼，眉头紧锁，陷入前所未有的挣扎之中。
……
另一边，郭芙在大小武和程英惊魂未定又带着探究的目光中，慢慢收拾好了情绪。她帮程英整理了略显凌乱的衣衫，简单互通了姓名。
“多谢郭姑娘、武家两位师兄仗义相救。”程英盈盈一拜，声音温柔却带着后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杨过离开的方向，眼中残留着惊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倾慕。方才那少年天神般降临又雷霆般出手的身影，实在太过震撼。
“路见不平罢了，程姑娘不必客气。”郭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心中却依旧波澜起伏。她看出程英对杨过的关注，若是前世，她定会心生不悦，可如今，她只觉得五味杂陈，甚至有一丝莫名的……愧疚？毕竟，是她先亏欠了杨过那么多。
“芙妹，刚才那个……真是杨过？”武修文凑过来，心有余悸又难以置信地小声问，“他……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还那么……吓人……”
郭芙没有回答，只是道：“我们先送程姑娘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将程英安全送回家后，回桃花岛的路上，大小武依旧喋喋不休地讨论着杨过那狠辣诡异的身手，猜测他是不是偷偷练了什么邪功。郭芙却始终沉默着，心早已飞回了岛上，飞到了那个此刻不知躲在哪里、心绪定然比她更混乱的少年身边。
她迫切地想要见到他，却又不知见到他该说什么。
一种甜蜜的酸涩和忐忑的期待，充盈着她的心房。
回到岛上，已是傍晚。郭芙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下意识地去寻找那个身影。她绕到书房，不见人；走到海边，也不见人。
最终，在她曾经滚落的那处陡坡附近，她看到了他。
杨过独自一人坐在那块最高的礁石上，背对着她，面向着沉入海平面的夕阳。金色的余晖将他整个人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海风吹动他的衣袍和发丝，那背影显得格外孤寂，又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在思索着天地至理般的专注。
郭芙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她放轻脚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靠近。海浪声掩盖了她的脚步声。
直到她走到礁石下方，杨过似乎才察觉到她的到来。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只是望着远方的海平面，声音平静无波地传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你来了。”
郭芙停住脚步，仰头看着他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侧影，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哗哗声。
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再像之前那般令人窒息，反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仿佛经过剧烈风暴后的平静，以及许多未竟的、亟待厘清的情绪。
良久，郭芙鼓起勇气，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没有问他还生不生气，也没有提白天的事，只是用一种极轻的、带着试探的语气问道：
“杨大哥……你是在想……以后的事吗？”
她问的是“以后”，而非“过去”。
杨过的身影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垂眸看向站在下方的她。
夕阳的光线从他身后照射过来，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郭芙看不懂的、复杂至极的情绪。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声音低沉：
“郭芙，如果……如果我注定会失去一条手臂，注定要经历那些你说的‘以后’……你现在做的这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额角的疤痕，“又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再次剖开了两人之间最血淋淋的真相。
郭芙的脸色白了白，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她仰着头，毫不回避地迎上他探究的、甚至带着一丝残忍审视的目光，泪水迅速蓄满了眼眶，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颤抖却清晰地说道：
“有意义。”
“如果命运无法改变，如果那条手臂注定因我而失……那我现在做的每一件事，我对你的每一点好，我为你受的每一次伤……”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却异常坚定，“……都是为了将来那一刻来临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失去了一切。让你知道……至少还有我，会用余生……拼尽全力地弥补、对你好。”
“如果无法避免痛苦，那我至少……要让你记住一些……好的东西。”
这些话，她几乎是哭着说出来的，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这是她重生以来，最深切、最卑微，却也最真实的愿望。
杨过彻底震住了。
他看着她泪流满面、却努力挺直脊梁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深可见骨的悔恨和执拗，心中那根名为“仇恨”和“戒备”的弦，终于……砰然断裂。
原来……是这样吗？
她不是在祈求他的原谅。
她是在为那个“未来”的、注定要承受巨大痛苦的他，预先储存一点……微弱的温暖和牵绊。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酸楚和动容，如同海潮般席卷了他，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他猛地从礁石上跳了下来，落在郭芙面前。
两人距离极近，郭芙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带来的、带着海风气息的热意。她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杨过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地盯着她。他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忽然，他伸出手，不是要拥抱她，也不是要推开她，而是——
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地，触碰了一下她额角那道粉色的疤痕。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海边特有的潮气，触碰到皮肤的那一刻，郭芙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过电一般。
“还疼吗？”他问，声音沙哑得不可思议，里面蕴含的情绪复杂得让郭芙心碎。
郭芙猛地摇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不……不疼了……”
杨过的手指没有立刻离开，在那道疤痕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要通过指尖感受她当日奋不顾身的勇气和此刻滚烫的泪水。
然后，他缓缓收回了手，握成了拳，垂在身侧。
他再次看向她，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做出了某种重大决定的平静。
“郭芙。”他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郑重。
“嗯？”郭芙屏住呼吸。
“那条手臂的事，”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暂且记下了。”
郭芙的心猛地一沉。
但不等那绝望蔓延开，他又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但那是‘以后’的杨过，和‘以后’的郭芙之间的事。”
“与现在的我，和现在的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依旧挂着泪珠的脸上，语气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坚定：
“——无关。”
海风吹过，卷起两人的衣袂，纠缠在一起。
郭芙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
与现在的我们……无关？
意思是……
杨过看着她傻乎乎的样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他别开目光，望向再次恢复平静的海面，声音恢复了平日里些许的懒散，却不再有之前的冰冷和疏离：
“所以，别再整天哭哭啼啼、一副欠了我八百吊钱的样子了。”
“看着……怪烦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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