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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怪烦人的。”
这句话像是一阵带着咸味的海风，吹散了郭芙眼前朦胧的泪雾，也吹散了她心中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巨石。
与现在的我们……无关。
他……他这是……愿意将过去和未来暂时搁置，只着眼于当下了吗？
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怔怔地看着杨过，看着他微微别开的、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侧脸，看着他被夕阳勾勒出的、柔和了许多的轮廓，心脏像是被泡在温热的蜜水里，又酸又涨，几乎要满溢出来。
“真……真的吗？”她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却又忍不住想笑，表情一时有些滑稽。
杨过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耳根处的红晕，在夕阳下似乎更加明显了些。
郭芙破涕为笑，眼泪却流得更凶。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乱。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罪孽的重生者，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有些娇气、有些笨拙，却会为了一点小小的善意而欢欣雀跃的少女。
海风吹拂着，涛声阵阵，两人并肩站在礁石边，之间那堵无形的高墙似乎悄然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而崭新的张力。空气不再凝滞，反而流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释然、尴尬、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悸动的氛围。
自那日海边“约法三章”后，桃花岛上的气候真正开始回暖。
郭芙不再整日惴惴不安、以泪洗面。她额角的疤痕渐渐淡去，眉眼间的郁结和怯懦也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焕然一新的、带着勃勃生机的明亮。她依旧会小心翼翼地对待杨过，但那小心之中，多了许多真诚的欢欣和雀跃。
她开始真正地、努力地去了解现在的杨过，而不是透过前世记忆的滤镜去看他。
她发现他其实极其聪明，黄蓉教授的文武功课，他往往一点就透，甚至能举一反三，提出些刁钻却极有见地的问题，有时连黄蓉都需思索片刻才能解答。他只是性子孤拐，不愿在不喜欢的事情上多费心思。
她发现他于武功一道有着超乎常人的悟性和狂热。她不再像前世那样鄙视他那些“野路子”，反而会借着讨论之名，将父母传授的精妙招式“不经意”地透露给他，或者在他练功遇到瓶颈时，假装自己也没看懂，跑去向郭靖请教，再“现学现卖”地转述给他。
杨过何等聪明，如何看不出她那些笨拙的“小伎俩”。起初他会觉得别扭，甚至有些被看轻的恼怒，但看着她那副明明是想帮他、却偏要装成一副“我们一起学习”的认真又可爱的模样，那点恼怒便也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依旧话不多，但不再拒绝她的靠近。有时在她“讨论”武功时，他会淡淡地指出她理解错误的地方，语气虽不热情，却足够耐心。有时在她送来“不爱吃”的点心时，他会默不作声地接过，然后在她转身时，极快地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这种变化，潜移默化，却真实地发生着。
大小武对此感到极度不适和失落。芙妹的目光不再只追随他们，她的大部分心思似乎都放在了那个阴沉孤僻的杨过身上。他们试图找回从前的感觉，故意在郭芙面前说杨过的坏话，或者想拉她去玩从前喜欢的游戏，却总是被她不轻不重地挡回来。
“杨大哥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哎呀，你们自己去玩吧，我还要去给娘帮忙呢！”（其实是想着杨过练功该渴了，去厨房端绿豆汤。）
大小武郁闷不已，却也不敢真的违逆郭芙，只能私下里对着杨过瞪眼睛，却被杨过完全无视，更是气得跳脚。
黄蓉将这一切愈发和谐（至少表面如此）的景象看在眼里，心中的担忧稍减，却又添了新的烦恼。她是过来人，女儿家那点情愫，如何能瞒过她的眼睛？芙儿对杨过，恐怕已不仅仅是愧疚和弥补那么简单了。
而那杨过……虽不再像之前那般浑身是刺，待芙儿也算温和了许多，但他那双过于深邃的眼睛里，总像是藏着太多东西，让人看不透，摸不清。他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和偶尔流露出的偏执，都让黄蓉无法完全放心。
这日，欧阳锋竟突然出现在了桃花岛！
他疯疯癫癫，口中只反复叫着“我儿杨过”，武功却高得骇人，岛上哑仆根本无法阻拦。郭靖如临大敌，与欧阳锋对峙，眼看就要爆发冲突。
所有小辈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大小武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往后缩。郭芙也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看向杨过。
只见杨过脸色变幻不定，看着状若疯癫、却口口声声唤着“我儿”的欧阳锋，眼中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警惕，有疑惑，还有一丝……难以割舍的依恋？
郭芙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记得前世，杨过对这位“义父”感情极深！
就在郭靖准备出手制止欧阳锋时，杨过却突然上前一步，挡在了欧阳锋身前，对着郭靖恳求道：“郭伯伯！他……他神智不清，并无恶意，只是来找我……求您别伤他！”
他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
郭靖一愣，面露迟疑。
黄蓉眉头紧锁，心中警铃大作。欧阳锋是害死她多位师父的大仇人，更是武林公敌，过儿竟如此维护他？
就在这时，欧阳锋似乎认出了黄蓉，疯癫的眼中陡然射出仇恨的光芒，怪叫一声，竟猛地朝黄蓉扑去！
“娘！”郭芙失声惊呼！
郭靖大喝一声，降龙十八掌猛然推出！
杨过脸色剧变，竟想也不想，猛地将欧阳锋往旁边一推，自己却硬生生拦在了郭靖那刚猛无俦的掌力之前！
“过儿！”郭靖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大惊失色，想要收力已是不及！
眼看杨过就要被掌风扫中！
“不要！”
一道纤细的身影比所有人的反应更快，如同飞蛾扑火般，猛地扑过去，死死抱住了杨过，用自己的后背，迎向了那足以开山裂石的掌风！
是郭芙！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最本能的选择——保护他！绝不能再让他受伤！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郭靖的掌风到了郭芙后背寸许之地，硬生生被他以绝顶内力强行逆转收回！轰的一声闷响，旁边的地面被逸散的掌力炸出一个小坑！
郭靖踉跄一步，脸色一阵潮红，显然内力反噬之下受了些轻伤。
而郭芙紧紧抱着杨过，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却依旧没有松手。
杨过完全僵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少女身体的颤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桃花香气，能感受到她扑过来时那决绝的、不顾一切的速度和力量。
又一次……
她又一次，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挡在了他的前面。
上一次是为了救他摔下陡坡，这一次，竟是直接迎向了郭伯伯的降龙十八掌！
巨大的震惊和后怕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四肢百骸一片冰凉。如果……如果郭伯伯刚才没有及时收回掌力……
他简直不敢想象那后果！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依旧在发抖的郭芙更紧地箍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确认她的存在和安全。他的心跳得又快又猛，撞击着两人的胸膛。
“你……你疯了？！”他低头，对着她苍白的耳廓低吼，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心疼。
郭芙在他怀里抬起头，泪眼汪汪，却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我没想那么多……你没事就好……”
这时，被推开的欧阳锋似乎被这变故惊扰，怪叫一声，竟不再纠缠，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迅速消失在桃林深处。
郭靖压下翻涌的气血，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人，脸色复杂至极，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黄蓉快步上前，一把拉过女儿，上上下下仔细检查，声音都变了调：“芙儿！你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她又气又后怕，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娘，我没事……爹及时收掌了……”郭芙小声安慰着母亲，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的杨过。
杨过也正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胶着。他的眼神深邃得像暴风雨后的海，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震惊、后怕、愤怒、疑惑，以及一种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滚烫的……东西。
经此一闹，欧阳锋是杨过“义父”且他拼死维护的事实，彻底摆在了台面上。
晚饭的气氛凝重得可怕。
郭靖面色沉郁，一言不发。黄蓉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忧色。大小武噤若寒蝉，低头扒饭。
杨过坐在桌前，背脊挺得笔直，脸色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显然也知道自己触碰了怎样的禁忌。
只有郭芙，心神不宁，食不知味，目光时不时担忧地看向杨过，又看看面色不虞的父母。
饭后，黄蓉终于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过儿，你跟我来书房。”
杨过沉默地站起身，跟着黄蓉走了出去。
郭芙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想跟上去，却被郭靖用眼神制止了。
书房内，油灯跳跃。
黄蓉看着眼前这个俊秀却倔强的少年，缓缓道：“过儿，今日之事，你需要给我，也给你郭伯伯一个解释。”
杨过垂着眼睑，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他……他虽神智不清，但……从未害过我。他认我做儿子，教我武功……我……”他顿了顿，声音艰涩，“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被打死。”
“你可知道他是谁？可知他做过多少恶事？”黄蓉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知道。”杨过抬起头，目光直视黄蓉，带着一种破罐破摔般的坦诚，“他是西毒欧阳锋，是害死您几位师父的大仇人。他的罪孽，天下皆知。”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维护他？”黄蓉逼问，目光锐利。
杨过再次沉默，良久，才缓缓道：“郭伯母，若有一人，世人皆视其为恶鬼，他却独独对你好，将其所有倾囊相授，真心认你为子……您……当真能毫不犹豫地……对他刀剑相向吗？”
他的问题，像一根针，刺中了人性中最复杂的部分。
黄蓉一时竟被问住了。她看着杨过眼中那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挣扎和痛苦，心中百味杂陈。她恨欧阳锋入骨，可她不得不承认，杨过的话，有其残酷的道理。
恩与仇，有时并不能简单抵消。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而书房外，郭芙根本无心等待，她悄悄溜到窗下，屏息听着里面的对话。当她听到杨过那句近乎绝望的反问时，她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推门冲了进去！
“娘！”她冲到黄蓉面前，脸上满是焦急和恳求，“不怪杨大哥！真的不怪他！欧阳锋虽然坏，但他对杨大哥是好的！杨大哥重情义，他做不到恩将仇报！这……这不能算是他的错！”
黄蓉看着突然冲进来的女儿，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对杨过的维护，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更是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女大不中留。这话果然不假。
她再看看杨过。在郭芙冲进来的那一刻，他原本紧绷的、带着防御姿态的身体，似乎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丝。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看向郭芙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没有逃过黄蓉的眼睛。
有惊讶，有动容，或许……还有一丝依赖？
黄蓉在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
她揉了揉眉心，疲惫地挥了挥手：“好了，此事暂且不提。过儿，你记住，正邪之分，并非儿戏。欧阳锋之事，你好自为之。”
这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杨过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低下头，恭声道：“是，郭伯母。”
郭芙闻言，顿时喜上眉梢，差点欢呼出来，连忙拉住杨过的袖子：“杨大哥，快谢谢娘！”
杨过被她拉着，有些别扭地动了动，却终究没有甩开，只是低声道：“多谢郭伯母。”
从书房出来，夜色已深。廊下只有他们两人。
郭芙还沉浸在母亲“放过”杨过的喜悦中，叽叽喳喳地说着：“太好了！娘没有生气！杨大哥，我就说……”
她的话还没说完，手腕却忽然被杨过抓住。
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郭芙的声音戛然而止，愕然抬头看向他。
月光下，杨过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极其认真地看着她。
“为什么？”他问，声音低沉而沙哑，“为什么每次……都要不要命地冲过来？”
为什么明明那么怕他，却一次次为他涉险？
为什么明明他身负“断臂”之仇，她却仿佛毫无芥蒂地维护他？
为什么？
郭芙被他问得一愣，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她吸进去的深邃光芒，脸颊慢慢烧了起来，心跳如擂鼓。她张了张嘴，那些准备好的、诸如“因为我是师姐”之类的借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她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腕，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丝豁出去的颤抖：
“因为……因为你很重要。”
“比我的命……更重要。”
这句话，如同最终敲响的定音鼓，重重地砸在杨过的心上。
所有的疑虑、挣扎、仇恨，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看着她低垂的、泛着红晕的脖颈，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她急促的脉搏，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的情感终于冲破了所有枷锁，清晰地、坚定地占据了他的整个心房。
他收紧了握住她手腕的手，将她轻轻拉近自己。
郭芙的心跳几乎要停止，她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
然后，她听到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郑重的、仿佛誓言般的意味：
“郭芙。”
“那条手臂……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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