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鬼市,并非一处固定场所,而是随着更漏在迷宫般的坊市陋巷中流转的阴影之集。子时三刻,西市废弃的染布坊区域,便成了今夜鬼魅滋生的温床。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线香、陈旧布匹和某种不可言说的隐秘气息。摊主们裹着宽大黑袍,面具覆脸,沉默地展示着来路不明的古玩、禁书、情报,乃至人命。买主同样藏头露尾,交易在袖筒里完成,眼神交错间便是生死契约。
两道身影,一高一矮,同样裹在不起眼的灰黑斗篷里,面具遮面,融入这片光怪陆离的阴影之中。正是宇文玥与元淳。
宇文玥的气息比前几日沉稳了些,但刻意放缓的步伐和偶尔压抑的轻咳,显示他的内伤远未痊愈。元淳紧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袖中匕首紧握。她心口的伤已无大碍,但那日蒋毅刚猛的掌力留下的隐痛,时刻提醒着她此地的危险。
他们来此,并非为了交易,而是为了寻找一个“鬼”——一个号称知晓长安所有秘密的包打听,“百晓生”。据月七费尽心力查到的零星线索,蒋毅金盆洗手后曾与此人有过接触。
染布坊深处,一个挂着破旧“卜”字幡的角落,一个干瘦如柴、手指焦黄的老者蜷缩在阴影里,面前摆着几枚油光锃亮的铜钱和一副破龟甲。这便是“百晓生”。
宇文玥上前,屈指在摊上放下一枚金铢,声音透过面具显得低沉沙哑:“问一人,‘开山手’蒋毅。”
老者眼皮都未抬,枯瘦的手指捻起金铢,揣入怀中,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死了三年的人,问来作甚?”
“寻个清净。”宇文玥道,“问他,最近见了哪些不该见的‘故人’。”
老者沉默片刻,嘿嘿笑了两声,声音诡谲:“故人?他的故人,多半在地底下。地上的……价钱可不便宜。”他又捻了捻手指。
宇文玥又放下一枚金铢。
老者这才慢悠悠道:“蒋毅啊……一个月前,倒是真有个‘地上’的故人找过他。排场不小,遮得也严实,但那马车帘子晃荡时,老夫眼尖,瞧见里头人靴子上绣着……金蟒纹。”
金蟒纹?!
元淳心中猛地一凛!大魏礼制,唯有亲王或得宠至极的郡王,方可服金蟒!
宇文玥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声音依旧平稳:“可知是哪位贵人?”
“天家的事,老夫可不敢瞎嚼舌根。”老者闭上眼,一副送客的模样,“价码只够说到这儿了。”
线索似乎又断了。长安城中,能服金蟒的亲王郡王,也有好几位。
就在宇文玥沉吟之际,元淳忽然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除了金蟒,可还见到其他特别之处?比如,那贵人身上可有佩戴什么奇特的香囊或玉佩?”
老者闻言,眼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打量了一下元淳,似乎有些意外这个问题。他想了想,含糊道:“香囊没瞧见……玉佩么,晃了一眼,似乎是块极品血玉,雕的……像是只浴火的鸟儿……”
浴火的鸟儿?血玉?
元淳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一个几乎被她遗忘的记忆猛地浮现——她的三皇兄,那位体弱多病、常年幽居府邸、存在感极低的淮安王魏鸿!他有一块自幼佩戴从不离身的血玉凤凰佩!那是他早逝的生母、出身将门的端妃留下的遗物!
怎么会是他?!那个温吞懦弱、与世无争的三皇兄?!
元淳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又放下一枚金铢:“多谢老先生。”
老者迅速收起金铢,不再言语。
宇文玥深深看了元淳一眼,没有立刻追问,两人默契地转身离开。
走出鬼市范围,回到相对安全的暗巷,宇文玥才停下脚步,看向元淳:“你知道了什么?”
元淳深吸一口气,压下依旧翻腾的心绪,低声道:“如果那老者没看错,佩戴血玉凤凰佩、能服金蟒的王爷……只有我的三皇兄,淮安王魏鸿。”
“淮安王?”宇文玥眉头紧锁,显然也对这个答案感到极其意外。在他的情报里,这位王爷几乎是个透明人,常年称病,不参与任何朝政,甚至很少出府。“他为何要请动蒋毅?目的何在?”
元淳摇头,脸色凝重:“我不知道。三皇兄……我与他并不亲近,他自幼体弱,性情也温和得近乎懦弱,母妃去得早,在宫中并无依靠。他怎么会……”她实在无法将记忆中那个苍白瘦弱的少年与幕后操控蒋毅这等高手的人联系起来。
“要么,我们找错了方向,那老者所见并非淮安王。”宇文玥冷静分析,“要么……这位淮安王,藏得比我们所有人想象的都深。”
他目光锐利起来:“看来,有必要探一探这座淮安王府了。”
就在这时,前方巷口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几不可闻的衣袂摩擦声!
有人!
宇文玥瞬间将元淳拉至身后,目光如电射向声音来源处!
一道纤细窈窕的黑影,似乎没料到巷中有人,受惊般猛地向后退去,动作轻盈得如同鬼魅。
“谁?!”宇文玥低喝,手中已扣住一枚暗器。
那黑影顿住身形,缓缓转过身。月光恰好掠过巷口,照亮她半边脸庞——一张极其美艳却带着几分异域风情的脸,眼角一颗小小的泪痣,平添几分楚楚风致。她同样戴着面纱,但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却流露出一丝惊慌和警惕。
元淳只觉得这双眼睛有些莫名的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女子目光在宇文玥和元淳身上飞快一扫,尤其是在宇文玥身上停顿了一瞬,似乎察觉到他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随即用生硬的汉语低声道:“抱歉,惊扰二位了。小女子只是迷路了,这就离开。”
说完,她不等回应,身形一闪,便如轻烟般消失在巷口另一个方向,速度快得惊人。
宇文玥没有追击,只是盯着她消失的方向,眉头锁得更紧。
“她的身手……不像中原路数。”元淳低声道,那女子离去时的步法,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嗯。”宇文玥应了一声,目光深沉,“而且,她刚才看我的眼神……不像是单纯的惊讶。”
那眼神里,似乎有一闪而过的探究和……了然?
“此地不宜久留。”宇文玥收回目光,“先回去。”
两人迅速离开暗巷。然而,方才那短暂的交锋,却像一粒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元淳心中漾开圈圈疑虑。那个异域女子,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安。
回到临时落脚的民宅,月七早已等候多时。
“公子,公主,你们回来了。”他迎上来,脸色却有些凝重,“方才收到‘癸’字号桩子从宫里冒死传出的消息。”
“说。”宇文玥褪下斗篷。
“两件事。第一,陛下今日午后突然吐血昏迷,太医诊断为急火攻心,但影卫暗中排查,怀疑是……中了某种慢性奇毒。”
皇帝中毒了?!元淳和宇文玥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谁有这么大本事,能给皇帝下毒?
“第二件事,”月七继续道,语气更加古怪,“陛下昏迷前,最后单独召见的人……是淮安王魏鸿。而且,据眼线说,淮安王离开时,神色如常,甚至……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淮安王!
又是他!
刚刚在鬼市得到的线索,与宫中的消息瞬间串联起来!
一个惊人的、可怕的猜想,同时浮现在元淳和宇文玥的脑海!
难道给皇帝下毒的……是那个看似懦弱无害的淮安王?!他请动蒋毅,是为了保护宇文家的秘密?还是另有所图?他见皇帝时,做了什么?
“立刻去查!”宇文玥声音冰冷彻骨,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查淮安王魏鸿!查他这些年所有的一切!包括他那个出身将门、早逝的生母端妃!我要知道,他到底是真的病弱无能,还是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他感到,一张更大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而网中央的蜘蛛,可能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
元淳也感到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她这位从不显山露水的三皇兄,恐怕才是这长安城里,最致命的那条毒蛇。
而就在这时,元淳忽然想起刚才巷口那个异域女子眼角的美人痣,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猛地击中了她!
几年前,她似乎在大梁来的使团舞姬中,见过一个同样眼角有泪痣、舞姿惊人的女子!当时那女子还因冲撞了某位贵人,险些被处死,后来似乎是被一位王爷买下带走了……
难道……是她?!
那个王爷……会不会就是……
元淳猛地看向宇文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想起来了……刚才那个女人,可能和大梁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