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院子里的梧桐树叶黄了大半,风一吹就簌簌地落。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庄家经历了那场风波后,气氛虽然还有些微妙的谨慎,但总算恢复了日常的平静。黄玲不再提回娘家的事,庄超英下班回家话也多了一些,甚至会主动检查图南的作业。
这天傍晚,吴建国(吴胖子的爸)乐呵呵地揣着几包水果糖来了林家和小院,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气。
“武峰,宋莹,下个星期天,我……那个……摆几桌,请大家伙儿热闹热闹。”吴建国搓着手,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媳妇前几年病逝了,一个人带着吴胖子不容易,如今总算又成了家。
“哟!恭喜啊吴大哥!”宋莹立刻笑着道喜,“新嫂子是哪的人?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
“叫张阿妹,也是苦命人,前头那个走得早,没留下孩子,人挺老实本分的。”吴建国憨笑着,“就在家里摆几桌,不多请人,就咱们附近这几家老邻居,厂里几个要好的弟兄。到时候一定来啊!”
“一定一定!这可是大喜事!”林武峰也笑着应承。
消息很快传开了。邻居们都替吴建国高兴,这年头,找个知冷知热的人搭伙过日子不容易。
星期天转眼就到。吴家就在林家前面那排平房,离得不远。一大早,那边就传来了忙碌的声响,剁肉声、炒菜声、说笑声不断,空气中都飘着一股诱人的油香味。
快中午时,林家和庄家收拾妥当,一起往吴家去。林武峰和庄超英走在前面,手里拎着凑份子买的暖水瓶和脸盆(那时常见的贺礼)。宋莹和黄玲边走边低声说着话。孩子们则兴奋地跑在前面,林栋哲和吴胖子是铁哥们,更是迫不及待。
吴家屋里屋外果然摆开了四五张桌子,碗筷叮当作响,已经坐了不少相熟的邻居和工友,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很是热闹。
新娘子张阿妹穿着件崭新的红底碎花罩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别了朵红色的绒花,正低着头,有些手足无措地给客人倒水。她看起来确实很朴实,年纪和吴建国相仿,脸上带着拘谨和羞涩的笑容,动作甚至有些笨拙,倒水时差点洒出来,被吴建国小声提醒了一句,脸立刻红到了耳根。
吴建国今天倒是精神焕发,穿着件半新的中山装,忙着散烟,招呼客人。
大人们按照惯例,说着恭喜的话,把份子钱或礼物递过去,然后被引到座位上,很快就开始互相敬烟、寒暄、谈论起厂里的事情或者家长里短。话题的中心自然是新人,多是夸吴建国有福气,新嫂子看着贤惠之类。
孩子们则被安排在靠门的一桌。林栋哲一坐下就眼巴巴地盯着桌上先摆上来的冷盘——油炸花生米、拌海带丝、皮蛋豆腐,馋得直咽口水。庄图南稍微稳重些,但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盘油亮亮的花生米。芝芝和筱婷坐在一起,两个小姑娘对吃的不那么热衷,倒是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热闹的人群和那个脸红红的新娘子。
很快,热菜就开始上了。红烧肉、糖醋鱼、粉蒸肉、炒三鲜……虽然都是家常味道,但油水足,分量大,在那个年代算是非常体面的一餐了。桌上立刻展开了激烈的“筷子战争”,大人们喝酒划拳,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林栋哲吃得满嘴流油,专挑肉吃。吴胖子作为小主人,更是放开了肚皮。庄图南起初还有些拘束,但在林栋哲的带动下,也吃得津津有味。
芝芝吃了两口米饭和一点鱼肉,就饱了。她眨着大眼睛,观察着周围。她看到新娘子阿姨不停地被那些叔叔伯伯打趣,脸越来越红,头越垂越低,几乎要埋进碗里。她还听到隔壁桌一个喝得有点多的伯伯,大着舌头对吴建国说:“老吴!好福气啊!这新媳妇一看就能干!赶紧再生个大胖小子,给吴家续上香火!”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和附和声。新娘子张阿妹的肩膀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芝芝的小眉头皱了起来,她不太明白“续香火”是什么意思,但她觉得那个伯伯说话的样子让新娘子阿姨很不舒服。她拉了拉旁边妈妈的衣角,小声问:“妈妈,为什么那个伯伯说那样的话,新娘子阿姨好像要哭了?”
宋莹正和黄玲说话,没听清,只敷衍地拍了拍她的头:“小孩子别瞎问,快吃饭。”
芝芝瘪瘪嘴,又看向筱婷。筱婷也吃好了,正安静地坐着,似乎也有些不安。两个小姑娘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热闹底下,好像藏着一点让她们不理解的东西。
宴席进行到后半段,气氛更加热烈,劝酒声、笑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孩子们这桌早已风卷残云,林栋哲满足地打着饱嗝。
忽然,主桌那边响起一阵更响的哄闹,原来是大家在闹着让新娘子点烟。张阿妹笨拙地划着火柴,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点着,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她的脸窘迫得快要滴出血来。
就在这时,芝芝忽然跳下凳子,拉着筱婷的手,穿过喧闹的人群,跑到了新娘子张阿妹的身边。
两个小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仰着小脸,安静地看着她。
张阿妹正窘迫无助到了极点,忽然看到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跑到自己身边,用那双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她,那目光里没有戏谑,没有打量,只有孩子气的、单纯的关注。
周围的哄闹声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停顿了一下。
张阿妹看着两个孩子,紧绷的肩膀忽然松弛了一点,她下意识地对着她们,极其勉强地扯出了一个笑容,虽然依旧尴尬,却比刚才自然了一点点。
芝芝也对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这微妙的一幕很快被更大的劝酒声淹没了。没人注意到新娘子的情绪变化,也没人在意两个小女孩的举动。
宴席终了,大人们吃饱喝足,陆续散去,留下满桌狼藉。吴建国喝得满面红光,送着客人。新娘子张阿妹又开始默默地收拾碗筷,背影依旧单薄,但似乎没有那么僵硬了。
回家的路上,大人们还在议论着酒菜的味道和吴建国的好运气。
林栋哲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庄图南安静地走着。
只有芝芝,还拉着筱婷的手,她忽然抬头问宋莹:“妈妈,为什么大家都要让新娘子阿姨喝酒?她都不开心。”
宋莹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黄玲摸了摸芝芝的头,轻声说:“因为这是规矩呀。”
“规矩就是让阿姨不开心吗?”芝芝追问,小脸上满是困惑。
这个问题,大人们似乎也无法给出一个让孩子满意的答案。夕阳把孩子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场热闹的喜宴像一幅浓墨重彩却有些模糊的画,留在了深秋的记忆里,夹杂着油香、喧闹,和孩子们无法言说的、细微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