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
姜茨坐在沈婉书身侧,背脊挺得像块绷紧的木板,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粗布裙摆。车厢里铺着厚厚的锦垫,空气中飘着若有似无的兰花香,和醉春楼那股甜腻的脂粉气全然不同,反倒让她浑身不自在。
“姐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沈婉书忽然歪过头,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像只试探的小雀儿,“是不是马车里风大?”
姜茨猛地缩回手,指尖在衣料上蹭了蹭,低声道:“不、不凉,谢小姐关心。”
“都说了不用叫我小姐呀。”沈婉书晃了晃两条小短腿,裙摆扫过车座,带起一阵轻浅的香风,“你叫我婉书就好,我叫你姜茨姐姐,这样多亲近。”
姜茨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尊卑有别,不合规矩的。”她在醉春楼学规矩时,老妈子的戒尺敲在手上的疼还没忘——主子就是主子,奴才连抬眼多看一眼都是僭越。
沈婉书却嘟着嘴,不甚在意地晃了晃身子:“规矩是死的呀。你救了我,就是我的大恩人,我想跟你好,难道还要看规矩不成?”她说着,又往姜茨身边挪了挪,小身子几乎要贴过来,“姐姐,你以前住的地方,是不是有很多好玩的?”
姜茨的睫毛颤了颤,想起乡下那片长满野草的河滩,还有夏夜满天的星星。她扯了扯嘴角,声音轻得像叹气:“也没什么好玩的,就是……能看见很多星星。”
“星星?”沈婉书的眼睛亮了,像落了两颗晨星,“我只在院子里见过星星,姐姐那里的星星,是不是特别大?”
“嗯,”姜茨点点头,指尖不自觉地放松了些,“夏天的晚上,躺在草垛上,能看见星星掉在田里,像碎银子似的。”
沈婉书听得入了神,小下巴搁在膝盖上,连马车停了都没察觉。
到了别院,沈尘正在花厅的竹椅上翻书。看见姜茨时,他握着书卷的手指顿了顿——这姑娘看着清瘦,眉眼却生得周正,尤其那双眼睛,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让人不敢轻易直视。
“多谢姑娘救了小女。”沈尘起身,语气听不出喜怒。
姜茨连忙屈膝行礼,额角几乎要碰到地面:“不敢当,相爷言重了。”
“爹爹!”沈婉书拽着姜茨的袖子,把她往身前拉了拉,仰着脸求情,“我想让姜茨姐姐留在这儿陪我,好不好?我想天天跟她说乡下的星星。”
沈尘的目光在姜茨身上逡巡片刻,见她虽穿着粗布衣裳,脊背却挺得笔直,不像那些油滑的下人,便淡淡道:“管家,先给她安排个住处,找身合适的衣裳。”
姜茨心里“咯噔”一下,抬头时正撞上沈尘的目光,那眼神里带着审视,让她莫名有些发慌,连忙低下头去:“谢相爷。”
头几日,姜茨总是小心翼翼的。
她被安排在沈婉书隔壁的耳房,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干净。管家给的衣裳是半旧的湖蓝色襦裙,料子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细棉布。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帮着青禾洒扫庭院,或是在厨房帮忙择菜,总想着找点事做,才不至于显得多余。
沈婉书却总爱黏着她。
清晨天刚蒙蒙亮,就会听见“叩叩”的敲门声,伴随着沈婉书软软的声音:“姜茨姐姐,你醒了吗?院子里的月季开了,我带你去看。”
姜茨只好披衣起身,跟着她去看那沾着露珠的月季。沈婉书会指着最大的一朵,眼睛亮晶晶地说:“这朵最像姐姐,又干净又好看。”
中午吃饭时,沈婉书总要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她:“姐姐你多吃点,看你瘦的。”
青禾在一旁打趣:“小姐以前可护食了,鸡腿谁都抢不走。”
沈婉书就会红着脸瞪青禾一眼,再偷偷看姜茨有没有把鸡腿吃掉。
到了晚上,沈婉书更是赖着不肯走。
“姜茨姐姐,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她会搬个绣凳坐在姜茨床边,小手托着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姜茨拗不过她,只好捡些乡下的事来讲:“以前村里有个老槐树,树干要三个人才能抱过来。夏天的时候,村里人都爱在树下乘凉,有个瞎眼的婆婆会讲古,说那树上住着个树仙……”
“树仙是什么样子的?”沈婉书听得眼睛都不眨了,小身子往前凑了凑。
“谁也没见过,”姜茨笑了笑,“婆婆说,树仙会保佑心地善良的人。”
沈婉书就会攥紧小手:“那我也要做善良的人,说不定树仙也会保佑我。”
故事讲完时,沈婉书往往已经靠着绣凳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片浅影,像只安静的小蝴蝶。姜茨会轻轻把她抱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里总觉得软软的。
日子久了,姜茨渐渐放松下来。
她发现沈婉书其实一点也不像外面传闻的那样凶,反而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爱笑,也爱哭,受了委屈会红着眼圈找她告状,得了块好看的玉佩会第一时间拿给她看。
这天午后,沈婉书在书房练字,姜茨在一旁研墨。
宣纸上写着“月”字,沈婉书握着毛笔的小手有些发抖,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她皱着小脸,把笔往桌上一搁:“怎么总也写不好。”
姜茨看了看,轻声道:“小姐手腕再稳些,笔锋转的时候慢一点试试。”
沈婉书眼睛一亮,按着她说的法子再写,果然比刚才好看了些。她开心地举着宣纸给姜茨看:“姐姐你看!是不是好多了?”
“嗯,进步很大。”姜茨由衷地说。
沈婉书笑得眉眼弯弯,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个小木盒,递到姜茨面前:“这个给你。”
姜茨愣了一下,打开盒子,里面是支简单的木簪,簪头刻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一看就是新手的手艺。
“这是我学着刻的,”沈婉书的脸颊有点红,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是不是很难看?”
姜茨拿起木簪,指尖轻轻抚过那粗糙的刻痕,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她把木簪插在发间,抬头对沈婉书笑了笑:“很好看,我很喜欢。”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姜茨发间的木簪上,也落在沈婉书微红的脸颊上。沈婉书看着她鬓边的木簪,忽然觉得心跳快了几拍,连忙低下头去,假装整理宣纸。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约莫半月,这天下午,管家忽然急匆匆地走进来,对着正在看账本的沈尘低声说了几句。
沈尘的脸色微微沉了沉,合上账本:“知道了。”他抬头看向沈婉书,“婉书,京里来消息,我们可能要提前回去了。”
沈婉书正在给姜茨描眉(她最近迷上了这个,总说要给姜茨画最好看的眉毛),闻言手一抖,眉笔在姜茨眉尾画歪了一点。
“回去?回丞相府吗?”她放下眉笔,小脸上满是不舍,“那……姜茨姐姐怎么办?”
沈尘看了姜茨一眼,淡淡道:“你若舍不得,便让她跟着一起回去吧。”
姜茨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帕子差点掉在地上。
回京城?那个只在别人口中听过的地方?
沈婉书却立刻笑了起来,一把抱住姜茨的胳膊:“太好了!姐姐跟我们一起走!丞相府里有好大的花园,还有秋千,我带你去玩!”
姜茨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她不知道那繁华的京城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但看着沈婉书亮晶晶的眼睛,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发间的木簪轻轻晃动,阳光落在上面,映出细碎的光。姜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曾经沾满泥垢,如今却被沈婉书紧紧攥着,温暖而柔软。
她忽然觉得,或许去京城看看,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