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

低气压持续笼罩着付程，像一层无形却厚重的茧。他精准地计算着与江逾优之间的每一寸距离，将自己活成了一道沉默的影子，粘贴在教室最不起眼的角落。那种刻意维持的冷漠，消耗着他巨大的能量，比以往任何一次插科打诨都要累人。

江逾优则依旧是那座运行精密的原子钟。付程的彻底消失于他而言，仿佛只是系统自动清理了一个冗余进程，世界变得更加安静、有序，且高效。他走在走廊，坐在教室，沉浸题海，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熟人也勿扰”的绝对领域。

直到周一的数学课。

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抱着一摞教案走上讲台，目光在台下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个恨不得隐形的身影，和窗边那个雷打不动的身影之间。

“宣布个事，”老师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容置疑，“为了冲刺月底的联考，也为了接下来的奥数选拔热身，我们稍微调整一下座位。优差互补，强强联合，互相带动一下学习氛围。”

台下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付程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他。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试图降低存在感。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付程，”老师的声音清晰地穿透空气，“你，搬到江逾优旁边那个空位去。”

轰——！

付程感觉一道惊雷直劈天灵盖。他猛地抬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和抗拒，嘴巴张了张，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不去！”，但在老师那副“这是通知不是商量”的威严目光下，所有话都被硬生生堵回了喉咙里，噎得他差点背过气。他只能烦躁地狠狠抓了一把头发，扯得头皮生疼。

全班同学的目光，带着各种好奇、同情、甚至看好戏的意味，齐刷刷地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

另一当事人江逾优，只是在这时微微抬了下眼。他的视线掠过老师，又极快地、没什么情绪地扫过付程那张快要扭曲的脸，然后便重新落回眼前的书上。放在桌面上的手，几不可查地收拢了一下指尖，随即松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接受了这道突如其来的“指令”。

妈的。付程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课间休息的十分钟，成了付程的“刑场”。他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东西，把书本和卷子摔得砰砰响，宣泄着无声的抗议。最后，他抱着那堆乱七八糟的“家当”，像个奔赴刑场的烈士，一步步挪向那个窗明几净、却让他感觉如同极地冰原的座位。

“哐当！”一声，他把沉甸甸的书包毫不客气地砸在旁边的空椅上，然后把自己摔进座位里，故意把椅子拉得离江逾优远得不能再远，几乎要挨到过道。

一条无形的、却比三八线更森严的界限，在两张桌子之间骤然划下。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两人各自挺直背脊，一个面沉如水地盯着黑板，一个满脸不爽地望向窗外，中间隔着一片无人区般的真空地带。上课铃响，老师讲得唾沫横飞，这两人却像两尊互不干扰的雕像，连翻书的频率都透着刻意的错开。

尴尬，窒息，且无聊。

这种诡异的平衡，被一道复杂的三角函数综合题打破了。

老师将它写在黑板上，作为课堂思考题。付程只看了一眼，那股熟悉的、不服输的劲头就冒了上来。他迅速在草稿纸上划拉起来，试图用他最喜欢的图像结合极值估计的方法快速锁定答案。

然而这次，他卡壳了。函数的复合嵌套异常刁钻，他的“野路子”走到一半就陷入了死胡同。笔尖在纸上烦躁地戳点着，发出哒哒的噪音，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他下意识地啧了一声，抓了抓头发。

另一边，江逾优已经流畅地写完了最后一步，工整地将答案圈了出来，笔尖停顿，姿态从容。

付程的焦躁几乎要化为实质。他能感觉到旁边人的气定神闲，这种对比更让他火大。就在他准备自暴自弃地把笔一扔时——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拿着一本深蓝色的笔记本，默不作声地、精准地推过了那条无形的“三八线”，平稳地停在了他的桌面上。

付程猛地一愣。

他抬头，看向手的主人。江逾优并没有看他，依旧目视前方，仿佛只是随手推开了一本碍事的本子。但那本子停留的位置，以及上面那道题完整、清晰、每一步都严谨得像印刷体般的推导过程，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心里炸开。

什么意思？怜悯？施舍？还是……

各种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被看穿的难堪，被打扰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措手不及的、微小的震动。他盯着那本笔记本，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僵持了足足十几秒。老师的目光已经开始往这边扫视。

付程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一种对答案本身超越个人情绪的好奇，以及那丝不肯承认的、想要弄明白的渴望，占据了上风。他极其别扭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身体微微向那边倾斜，手指有些僵硬地捏过了那本笔记本。

纸张上传来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特有的气味。

他低下头，飞快地扫过那些步骤。江逾优的解法一如既往的“笨拙”，从最基础的定义和公式出发，一步步严密推导，像搭建一座结构严谨的宫殿，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却无比稳固可靠。

原来是这样……他心里豁然开朗，堵塞的思路瞬间被疏通。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来，有点憋屈，但又不得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