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序曲,是由灼目的阳光、无止境的蝉鸣和试卷翻动的沙沙声共同谱写的。
周末的奥数辅导班教室只剩下他们两人。老师刚讲完压轴题,留下足够的时间消化。电风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着,搅动一室温热黏稠的空气,却吹不散弥漫其间的专注。
付程咬着笔杆,对着一道函数与几何的交汇题龇牙咧嘴,草稿纸上的辅助线画了又擦,像是陷入死循环的代码。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过来一个深蓝色的保温杯,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喝水。”江逾优的声音平淡,目光并未从自己的书页上移开,仿佛只是顺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付程愣了一下,心头莫名一跳,那点因难题而生的烦躁奇异地被熨平了些。他拧开杯盖,喝了一口微凉的清水,嘀咕道:“这题出的,简直反人类……”
“定义域。”江逾优言简意赅地提示,笔尖在他混乱的草图上某个点轻轻一敲。
“哦!”付程恍然,思路瞬间畅通,“谢了,榆木!”他兴奋地演算起来,胳膊肘因为动作过大,不小心碰到了旁边人的手臂。
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微凉的触感。两人都顿了一下。
付程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见江逾优只是极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并未避开。他心底那点微小的忐忑立刻被一种雀跃取代,继续奋笔疾书,只是动作收敛了许多。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金色尘埃。长时间的专注让人疲惫,付程的眼皮开始打架,脑袋像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最终,抵抗不住沉重的困意,朝着温暖光源的方向——江逾优的肩膀,歪倒过去。
重量陡然降临。
江逾优的背脊瞬间绷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握着笔的手指悬在半空,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他能感觉到付程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颈侧,听到那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松懈。
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像藤蔓般悄悄缠绕上他的心口。他僵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敢动,连翻书都小心翼翼,生怕一点声响就惊扰了肩上的宁静。窗外的蝉鸣似乎也远了,世界里只剩下身边人温暖的呼吸和自己有些失序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付程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竟靠着江逾优睡着了,猛地弹开,耳朵尖唰地红了:“呃……我、我睡着了?”
“嗯。”江逾优低声应道,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目光重新落回书本,仿佛刚才那个充当了许久人肉靠枕的人不是他。
傍晚时分,学习暂告一段落。两人一起在食堂吃了简单的晚饭。付程喋喋不休地抱怨着糖醋排骨里的姜块伪装得太像肉,江逾优安静地听着,偶尔把自己餐盘里没动过的排骨夹给他。
刚走出食堂,天色骤然阴沉,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瞬间织成一片密集的雨幕。
“我靠!没带伞!”付程哀嚎一声,拉着江逾优躲到最近的教学楼屋檐下。
雨势滂沱,在地上溅起白色的水花,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哗哗的雨声里。他们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屋檐下,像是与世隔绝。
“这下好了,回不去了。”付程看着眼前的雨幕,语气里却没有多少懊恼,反而有点莫名的兴奋。
“等它停。”江逾优看着雨,声音平静。
狭小的空间让两人的距离被迫拉近。付程看着江逾优被雨水汽打湿的额发和沉静的侧脸,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清晰而温暖的念头:
如果……如果以后很多个下雨天,都能这样和他一起等雨停,好像……也很不错。
就在这时,江逾优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来电显示的名字让他的脸色几不可查地凝滞了一瞬,那抹刚刚因共处而泛起的柔和迅速褪去。
“我接个电话。”他低声说,转身走到几步远的走廊尽头。
付程听不清具体内容,只看到江逾优背对着他,大部分时间在沉默地听,偶尔回应一两个简短的“嗯”、“知道”。电话那头似乎说了很久,江逾优的背脊显得有些僵硬。
几分钟后,他挂断电话走回来,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淡漠,但眼底深处似乎沉淀了一些看不见的东西。
“家里有事?”付程试探着问。
“没什么。”江逾优摇摇头,目光重新投向外面的雨幕,却似乎没有了焦点。
雨渐渐小了些,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天边透出一点亮色,乌云正在散开。
“快停了!”付程笑起来,刚才那点微小的疑虑被雨过天晴的喜悦冲散,“等雨停了,我们去小卖部买根冰棍再回去?”
江逾优看着付程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沉默了一下,最终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好。”
雨终于停了。空气被洗刷得清新湿润,树叶绿得发亮,屋檐还在滴滴答答地落下最后的雨珠。整个世界像一块被擦得透亮的玻璃,晴朗无比。
他们一起吃了冰棍,在宿舍楼前分开。
付程心情很好,咬着冰棍棍,回味着今天一起学习、一起躲雨的点点滴滴,脚步轻快得几乎要跳起来。
他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到,在他身后,江逾优并没有立刻离开。
江逾优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付程轻快远去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楼道拐角。脸上那层因陪伴而短暂融化的冰壳,慢慢重新凝结起来,眼底翻涌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沉重得与他年轻的侧脸格格不入。
他微微仰起头,望向雨后湛蓝如洗的天空,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那气息轻得像羽毛,却又重得仿佛承载了所有无法言说的未来。
玻璃晴朗,橘子辉煌。但他还不知道,有些雨,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悄然落下,无声地浸湿了通往明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