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程一夜没睡好。
对面餐厅玻璃窗后那幕无声的电影,在他脑子里反复播放。江逾优那张精致却空洞的脸,那身疏离的西装,和他父母冰冷完美的仪态,像一组冰冷的数据,不断冲刷着他之前所有的认知。
愤怒和委屈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情绪取代——一种近乎绝望的理解。
他明白了,江逾优之前的回避和冷漠,并非出于恶意或厌倦,而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一种在庞大冰冷系统下的艰难生存策略。
周一,付程沉默地走进教室。他看到江逾优已经坐在那里,依旧穿着普通的校服,低着头演算,侧脸线条干净又冷淡,仿佛周末那个穿着昂贵西装、参加顶级宴会的少年只是付程的一场幻觉。
付程没有像往常一样蹦过去,没有笑嘻嘻地喊“榆木”,也没有把书包随意扔在桌上。他异常安静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坐下。动作甚至带上了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小心翼翼。
江逾优在他靠近时,笔尖几不可查地停顿了零点一秒,似乎预备好了承受又一次的追问或玩笑。但预期中的声音没有到来。付程的沉默,反而像一种新型号的未知变量,让他精密运转的思维出现了一瞬的卡顿。
他抬起头,看向付程。
付程没有看他,只是低头从书包里拿书,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一种比之前更加古怪的氛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不再是付程单方面的热络和江逾优的冰冷回避,而是变成了一种双向的、谨慎的沉默。
付程不再轻易越过“三八线”,不再用笔帽去戳对方,不再分享他那些无聊的发现和笑话。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模仿江逾优的“程序化”——比如拿出草稿纸,也会先在顶端画一条直线。
他变得……安静了。
这种安静,比任何吵闹都让江逾优感到不适。它像一把钝刀,慢慢地磨着某种他赖以生存的秩序。
课间,付程遇到一道卡住的几何题。若是以前,他早就把本子推过去,嘴里嚷嚷着“榆木救命”。但现在,他只是自己皱着眉反复演算,宁可耗着,也不再主动求助。
江逾优的余光能瞥见他的挣扎。他看到付程烦躁地抓头发,看到他把错误的辅助线划掉又重画。一种莫名的焦躁感,像细小的电流,开始干扰江逾优的注意力。
终于,在付程第四次划掉重来时,江逾优放下了自己的笔。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在付程的草稿纸上,那个他反复涂改的关键点旁边,轻轻点了一下。
付程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那惊讶又迅速沉淀下去,变成一种复杂的、看不太懂的情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比如“谢谢”,或者“你怎么知道”,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然后低下头,顺着那个提示继续演算。
谢谢。
这个词堵在喉咙里,变得无比沉重,再也无法轻易说出口。
整个上午,他们之间的交流变成了这种极其精简、近乎原始的模式。
一个微小的动作提示。
一个短暂的、避免对视的眼神接触。
一种心照不宣的、冰冷的默契。
付程不再试图去凿开那块冰,他甚至开始绕着那块冰走。
而江逾优,第一次发现,当那束总是围绕着他、试图温暖他的阳光骤然熄灭、并开始模仿他的冰冷时,带来的不是预想中的宁静,而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空洞。
放学时,付程依旧沉默地收拾好东西,没有说“走了”或者“明天见”,只是背上书包,准备离开。
“付程。”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平静,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
付程的脚步顿住,身体微微一僵。这是几天来,江逾优第一次主动叫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带着询问,却不再有以往那种亮晶晶的光彩。
江逾优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想穿透什么,但最终只是动了动唇,吐出两个字:
“没事。”
付程静静地看了他两秒,然后点了点头,转过身,走了。
江逾优独自坐在渐渐空下来的教室里,看着付程消失的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住了冰冷的笔杆。
他好像……
把什么东西弄丢了。
某种他从未真正拥有过,却已然开始习惯的……噪音。
而现在,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