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云寨
子时三刻,北云寨的烽火台刚刚熄了火,风忽然像刀子一样卷着雪粒砸下来。苏禾在梦里听见冰层炸裂的声音,猛地坐起,怀里那册《孟子》被冷汗浸透。窗外,雪色惨白,映得他脸色近乎透明。
“轰——”西角楼炸了。不是火,而是冰——一根三丈高的冰棱从井口逆冲上天,棱尖立着一个披霜蓝长袍的冰心族。
他的脸像被水泡烂的羊皮纸,一块块往下掉冰渣,掌心里裂出一道幽蓝缝隙,咒纹如活物蠕动。
“儒家的小虫子,”那人声音像两块冰互磨,“你那点文脉的酸香,隔着三百里我都闻得到。”冰雾瞬息蔓延。火把熄灭,雪地泛起尸蓝。被雾扑中的寨民僵立,眼珠蒙霜,嘴角却诡异上扬,转身把刀口对准了同伴。
雪魇鼠成群结队,从通风孔、水源口、墙缝钻进来,每一只瞳孔都燃着磷火。
长老的吼声被骨刀打断——那把刀握在平日最爱缠着他学字的少年手里,刀尖从老人后背透出,血珠未落地已冻成红玛瑙。少年还在笑,舌尖舔着刀背的血,冰晶顺着手腕往上爬,像给他套了副蓝手套。罗瞒赤着上身冲出,铜锤带起腥风,把两只雪魇鼠砸成碎冰。可冰屑落地又凝,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爬,铜锤越来越沉。
“关寨门!”已经迟了。东墙被冰傀撞开缺口,五具人形冰傀踏着碎冰走进来,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燃烧着蓝火的脚印。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苏禾。
苏禾在混乱里看见九沐。她正被三只冰傀逼到冰壁死角,手里只剩半把剥皮刀。刀尖抖得几乎折断,血从她额角往下淌,在睫毛上冻成红冰珠。
“小丫头,让开。”领头的冰傀声音嘶哑,半边脸还是女人模样,另半边爬满冰晶,“我们要的是穿青衫的那个。”她抬手,指尖凝出冰锥,锥尖直指苏禾眉心:“文脉的味道,真香。”九沐突然扑上去,断刀扎进冰傀手腕。刀身“咔嚓”碎裂,冰傀反手掐住她脖子,把她整个人提离地面。九沐的靴尖踢碎冰碴,却踢不开那只越来越紧的手。
“住手!”苏禾的吼声炸开在风雪里。胸口的文脉印记灼烧起来,烫得他几乎跪倒。下一瞬,一股淡金色气浪以他为中心轰然荡开——不是攻击,而是“正”。
被气浪扫过的寨民,眼中蓝雾瞬间消散,有人茫然松开掐住同伴的手;冰傀的动作却像被无形锁链缠住,女人脸上的冰晶“噼啪”裂开细缝,发出痛苦嘶鸣。“儒……浩然……”她喉咙里挤出破碎音节。罗瞒抓住机会,铜锤抡圆,把女人上半身砸成一蓬冰雾。
剩下的冰傀尖啸着放弃所有目标,直扑苏禾。可那淡金光晕再次暴涨,像一柄看不见的巨锤,把冰傀连同满地冰晶一起震成齑粉。风停了。雪还在下,却轻得像送葬的纸钱。寨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有人被冰锥钉在墙上,有人被雪魇鼠啃得只剩骨架。
九沐瘫坐在血水里,左肩被冰锥贯穿,血浸透了半边皮袄,却还在笑:“……赢啦?”苏禾想走过去,腿一软跪在地上。他这才发现自己嘴里全是铁锈味,文脉印记烫得几乎要烧穿胸膛。
长老死了,罗瞒被三根冰锥钉在冰壁上,血冻成红冰。他还有一口气,冲苏禾吼:“滚……滚得越远越好……”寨子中央的篝火堆熄了,只剩几缕青烟在风里扭动。
女人们把尸体排成一列,用兽皮盖上。孩子们挤在一起,眼睛大得吓人,却没人哭出声。九沐的伤比看起来重。
冰锥上带着冰心族的“蚀魂咒”,伤口边缘已经泛出尸蓝。老巫医用烧红的匕首去烙,皮肉滋啦作响,九沐却死死咬住苏禾的袖子,一声不吭。
等烙完,她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汗水在睫毛上结了一层霜。“我走。”苏禾说。九沐猛地抬头,嘴唇抖得不成样子:“我跟你——”“你留下。”苏禾把罗瞒给的包袱系紧,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寨子需要人守,你……得帮我守着。”他蹲下来,用袖子擦她脸上的血。擦不干净,雪一落就又红了。九沐突然抓住他手腕,把一枚鹿纹骨片塞进他手心,齿痕深深。“等你回来,”她声音轻得像雪,“要是敢不回来,我就……我就把这骨片烧了,让你做鬼都找不到路。”苏禾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雪堵住。最后他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进风雪里,一次都没回头。
雪深及膝,风像千万把刀在割。苏禾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一头栽进雪窝,再也爬不起来。意识模糊间,有人踢了踢他的脸。
“方向错了,书呆子。”黑影大人蹲在雪地里,斗篷下摆连雪粒子都不沾。
“北云寨护不住你,岩城容不下你。”黑影大人指尖一弹,一点微光没入苏禾眉心。刹那间,一幅远比罗瞒地图精妙万倍的三维星图在意识中展开——冰峰、裂谷、风暴眼,一条闪烁的金线直指西方,没入被恐怖能量漩涡笼罩的巍峨山脉。
“想活命,想报仇,想弄明白你身体里那点金光到底是什么……”他顿了顿,声音忽然沉下去,像古钟撞在冰层下,带着某种古老的肃穆:“去昆仑墟。
那里,才有能教你如何‘正心’,如何‘持义’……如何用圣贤的道理,砸碎敌人脑袋的地方。”苏禾喉结动了动。风雪灌进衣领,像刀子。他低头看了眼掌心的鹿纹骨片,又抬头看向那条金线尽头——那里风暴翻涌,雷霆如龙,却隐隐透出一丝天光。
“昆仑墟……”他低声重复,声音被风撕碎,却像一把钝刀,慢慢磨出了锋口。
黑影大人转身,斗篷扬起一道黑弧:“跟上。再慢一步,你怀里那点火苔石可撑不到鬼哭岭。”
苏禾最后看了一眼北云寨。寨墙上,罗瞒铁塔般的身影还杵在那里,像一截不肯倒的旗杆。
九沐站在他身侧,雪落在她发梢,像一夜之间白了头。他忽然笑了,笑得很难看,却透着股狠劲。
“等我回来。”
声音被风雪卷走,不知他们听没听见。他转身,大步追上那道黑影。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一行深,一行浅,很快被新雪填平——像从未存在过,又像某种古老的谶言,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