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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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李相夷成了这处废弃宅院的“常驻大夫”他每日必至，有时是清晨踏着露水，有时是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别处赶来.

依旧穿着那身青布衣，药箱幌子依旧崭新得与他“熟练”起来的医术有些不相称，但帮忙分拣药材、搬运物资、甚至凭借对经脉的了解为一些病患推拿缓解病痛，倒也做得有模有样.

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韩采薇.

看着她耐心地给不肯喝药的孩子讲故事，看着她细心地为咳嗽不止的老者拍背，也看着她因目睹生命逝去而偷偷躲在角落黯然神伤，然后又迅速擦干眼泪，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走向下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越来越觉得，那句“出淤泥而不染”的形容，再贴切不过，她的善良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坚韧的温柔.

这日午后，天气闷热，韩采薇正蹲在地上清洗绷带，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

李相夷搬完一袋米，见状，下意识地解下自己腰间挂着的、原本用来装酒的牛皮水囊，里面是他刚打来的、清凉的井水，走到她身边，将水囊递过去，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李相夷“韩姑娘，歇一会儿，喝点水吧.”

韩采薇抬起头，阳光有些刺眼，微微眯着眼看他，汗水沿着她白皙的脖颈滑落，没入衣领，看着那递到面前的水囊，犹豫了一下.

李相夷立刻意识到不妥，男女授受不亲，他这般直接递上自己用过的水囊，实在唐突.

脸上闪过一丝窘迫，正要收回手，却见韩采薇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从旁边拿过一个干净的粗陶碗.

韩采薇“多谢李公子.”

接过水囊，并没有直接对嘴喝，而是将清水倒入碗中，然后才小口小口地饮用起来，动作自然，既接受了他的好意，又恪守着礼节.

李相夷看着她饮水的侧影，心头莫名一松，又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蹲在她旁边，看着盆中浑浊的水和那些待洗的绷带，忽然道.

李相夷“这些粗活，让我来吧.”

韩采薇放下碗，用袖子轻轻拭去唇边的水渍，看向他.

韩采薇“李公子是大夫，这些杂事怎好劳烦你.”

李相夷“大夫也要吃饭喝水，何况洗手作羹汤……不是，何况洗个绷带.”

差点说岔了嘴，连忙改口，耳根有些发烫.

李相夷“我力气大，洗得快.”

说着，不由分说地拿过她手中的活计，学着旁边妇人的样子，用力搓洗起来，动作虽显笨拙，却十分卖力.

韩采薇看着他专注搓洗的侧脸，那双手应当是握惯了剑，而此刻却与脏污绷带较劲的手，唇边不由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没有再阻止，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稍微干净些的石块上，看着他忙碌.

空气中弥漫着药味和皂角的清气，偶尔有微风拂过，带来一丝难得的凉爽.

韩采薇“李公子似乎不是扬州人？”

韩采薇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两月相处，她虽未点破，却也看出此人绝非普通游医，他眼神中的锐利与偶尔流露出的、不经意间掌控局面的气度，绝非寻常江湖客所有.

李相夷搓洗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

李相夷“嗯，四海为家，走到哪儿算哪儿.”

他不想欺骗她，但此刻亮出四顾门主的身份，似乎又显得过于刻意和炫耀.

韩采薇“四海为家……”

韩采薇轻声重复了一遍，目光望向远处残破的围墙，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

韩采薇“很自在吧.”

李相夷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停下动作，看向她.

李相夷“韩姑娘不自在吗？”

问完又觉得冒昧，补充道.

李相夷“我的意思是，霁月城……听起来像是个很美的地方.”

韩采薇收回目光，落在自己纤细的手指上，语气平静.

韩采薇“霁月城很好，只是……再好的地方，待久了，也像一座精致的牢笼.”

她很少对外人说起这些，但不知为何，在这个身份不明、却眼神清澈的少年郎面前，竟放松了一丝心防.

李相夷心中一动，想起江湖上关于韩家的一些传闻，那个庞大而神秘的商业世家，内部想必也非一片祥和.

看着眼前少女沉静的侧脸，忽然觉得，她那看似柔弱的肩膀上，或许也承担着不为人知的重量.

李相夷“牢笼……也可以打破的.”

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属于李相夷的笃定与锋芒.

韩采薇微微一怔，抬眼看他，李相夷被她清澈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连忙低下头，用力搓洗着绷带，掩饰道.

李相夷“我是说……心若自在，处处皆可自在.”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矫情，耳根更红了.

看着他这副窘迫又努力装作深沉的模样，韩采薇终于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那笑声如同玉珠落盘，清脆悦耳，驱散了周遭沉闷的空气.

李相夷抬头，看到她难得的、毫无阴霾的笑容，一时竟看呆了，夕阳的余晖落在她带笑的眉眼间，仿佛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

心想，若能常看到她这样的笑容，便是让他一直在这里洗绷带，也心甘情愿.

瘟疫在众人的努力下，终于渐渐得到控制，废弃宅院里的病患日益减少，离别之日，悄然临近.

空气中那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与绝望，也似乎被微风带来的青草气息冲淡了些许.

离别，成了悬在每个人心头，不言而喻的事实.

这日，事务稍歇，韩采薇正坐在院中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核对最后一批药材的清单，阳光透过稀疏的叶片，在她月白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莲花——或者说，心底那个名为李相夷的灵魂，在不远处徘徊了许久.

看着她在光影里沉静的侧影，只觉得胸口被某种情绪填得满满的，又涨又涩.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以“李莲花”的身份待下去了，四顾门初立，百废待兴，江湖风波不会因他停留，而他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不想就这样与她告别.

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到她面前.

韩采薇察觉到阴影笼罩，抬起头，见是他，便放下了手中的笔和清单，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开口.

她的目光依旧清澈，却比初遇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熟稔与温和.

李相夷“韩姑娘.”

李相夷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李相夷“灾情将了，我……我也该离开了.”

韩采薇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了然的情绪，随即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

韩采薇“这三月，多谢李公子相助.”

李相夷“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

李相夷“在下……并非真正的游医.”

韩采薇抬起眼眸，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仿佛早已料到.

她的平静反而让李相夷更加坚定了坦白的心，挺直了脊背，周身那股刻意收敛的锋芒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眼神锐利而真诚.

李相夷“我姓李，名相夷，不久前，创立了四顾门.”

四顾门，这个名字近来在江湖上已有传闻，虽不及那些名门大派根深蒂固，但其门主李相夷少年英雄的名声，却已隐隐传开.

韩采薇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再掩饰的灼热与抱负，看着他素衣之下勃发的少年意气，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道.

韩采薇“原来……是李门主.”

语气依旧平和，听不出是喜是怒.

李相夷“并非有意隐瞒身份.”

李相夷急忙解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切.

李相夷“只是当日初见，不忍打扰姑娘赈灾，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耳根微微泛红，泄露了心底的窘迫.

看着他这副与“四顾门主”名号全然不符的、带着点笨拙的真诚模样，韩采薇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其实早已从他不经意流露的气度、以及某些处理事务的决断方式中猜出了几分，只是未曾点破.

韩采薇“李门主心怀天下，创立四顾门，志向高远.”

轻声道，话语是客观的评价，却让李相夷心中微微一紧，生怕她因此觉得他遥不可及.

上前一步，距离拉近，能清晰地看到她长睫的颤动，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李相夷“志向是志向，但李相夷亦是凡人，此次扬州之行，能遇见姑娘，是相夷之幸.”

目光太过炽热，几乎要将人灼伤，韩采薇感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视线.

然而，李相夷却不允许她逃避，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李相夷“韩姑娘，我心悦你.”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迂回的试探，就这样直白地、坦荡地宣之于口，如同他手中的剑，一往无前.

韩采薇猛地抬眸，撞进他那双盛满了星辰与无比认真的眼眸中.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呼吸都为之一滞，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看着眼前这个素衣的少年，他有着天下最快的剑，有着开创一番事业的雄心，此刻却在她面前，带着些许紧张，献上了一颗最赤诚的心.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许久，韩采薇才微微偏过头，避开他那过于灼人的目光，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港岛夜游

韩采薇“霁月城，十五女韩采薇.”

报上了自己的全名，这不是拒绝，更像是一种正式的回应，一种身份的确认.

李相夷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告诉了他她是谁，这就意味着，她允许他，以李相夷的身份，走向她.

这认知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瞬间沸腾起来，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驱使着他，下意识地就向前迈了半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远，这一步踏出，衣袂几乎相触，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缕淡淡的、清冽的药香.

他的右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抬起，指尖朝着她自然放在身前，那只莹白纤细的手腕探去.

那一瞬间，脑海中没有任何礼法规矩，只有一种最原始的渴望，想要触碰眼前这个让他心旌摇曳的人儿，确认这一切不是梦境.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她腕间肌肤的前一刹，理智如同冰水般骤然浇下.

猛地顿住动作，硬生生将那股冲动遏制住，抬起的手在空中微微一滞，随即紧紧握成了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迅速收了回来，垂在身侧.

不能唐突了她.

韩采薇将他这一连串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那下意识的靠近，那抬起又生生收回的手，那紧握的拳头和微微泛红的耳根.

没有后退，也没有流露出被冒犯的神色，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长睫轻颤了一下，仿佛蝶翼掠过心湖，漾开一圈极浅的涟漪.

她看得懂他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却又被强行按捺下去的热切与珍视.

李相夷因自己的失态而有些窘迫，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过快的心跳，眼中却依旧闪烁着难以掩饰的璀璨光彩.

郑重地抱拳，行了一个江湖礼，声音因激动和方才的克制而微微发颤，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李相夷“李相夷，记下了！”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在布满尘土的地面上.

他知道，他的江湖，从此不再只是刀光剑影与理想抱负，还多了一个想要紧紧握住，却必须小心翼翼、以最郑重方式去靠近的身影.

而她亦知道，那座名为“霁月城”的精致牢笼外，似乎照进了一束名为“李相夷”的，强烈而温暖，却又带着少年人笨拙真诚的光.

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