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记下了”，如同最郑重的誓言，落在两人心间，也落在这暮色四合的庭院里.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却又流淌着难以言喻的暖意，李相夷看着近在咫尺的韩采薇，只觉得满心满腔的话都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向来快意恩仇，言语行动皆随本心，此刻却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小心翼翼”，何为“患得患失”.

还是韩采薇先打破了这沉默，微微侧身，避开他那依旧过于灼热的视线，轻声道.

韩采薇“天色不早，李……门主也该回去打理门中事务了.”

依旧用了“门主”这个称呼，语气却比之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李相夷“啊？哦，对，是该回去了.”

李相夷如梦初醒，连忙应道，心底却涌起强烈的不舍，看着她，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想要确认的不安.

李相夷“那……我日后，可否去霁月城拜访姑娘？”

韩采薇没有立刻回答，弯腰拿起放在石凳上的清单和笔，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才低声道.

韩采薇“韩家并非轻易可入之地.”

抬起眼眸，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

韩采薇“不过，李门主若以四顾门之主的名义递帖，家中长辈，想必是会见的.”

这并非直接的邀请，却为他指明了一条可见的道路，李相夷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喜悦再次盈满胸腔，用力点头，眼神亮得惊人.

李相夷“好！我定会正式递帖拜访！”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拜访，更是一次向着她所在世界的正式宣告与靠近.

李相夷“我送你出去.”

两人并肩走出这处承载了太多苦难与初遇记忆的废弃宅院，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依偎在一起，走过残垣断壁，走过渐渐恢复生气的街巷.

到了街口，韩家的马车已等候在那里，丫鬟苏桃正翘首以盼.

韩采薇“就送到这里吧.”

韩采薇停下脚步，李相夷看着她，千言万语在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句.

韩采薇“保重身体.”

他记得她体弱，这些时日的劳心劳力，让他心疼不已.

李相夷“你也是.”

韩采薇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也要将他的模样记住，随即转身，在苏桃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的瞬间，李相夷的目光始终紧紧追随着那道纤细的身影，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锦缎帘幕，将她的轮廓一丝不差地、永久地刻入心底，烙印在灵魂最深处.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碌碌的声响，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长街尽头，融入暮色与人流.

李相夷却依然静立在原地，身姿挺拔如松，仿佛化作了一尊“望妻石”.

周遭市井复苏的喧嚣、归家行人的笑语、小贩的叫卖……所有声音都仿佛被隔绝开来，无法传入他的耳中.

他的世界，在车帘垂落的那一刻，便只剩下方才她转身时衣袂飘起的弧度，和那双清澈眼眸中最后的回望.

而马车内，韩采薇靠着车壁，微微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从袖中取出李相夷给她的、装着提神药油的小瓷瓶.

瓷瓶冰凉，触感细腻，握在掌心，犹豫了片刻，终是将其轻轻抬起，贴了贴自己因方才种种而微微发热的脸颊.

那瞬间的凉意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却也勾起了更多难以言喻的悸动.

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双灼热如烈日、却又在最后关头因珍视而克制收敛的眼眸.

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却含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甜的怅惘.

暮色彻底吞没了扬州城的轮廓，李相夷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晚风带来深重的凉意，才恍然惊觉.

缓缓松开不知何时再次紧握的拳，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份未能触及的温热与悸动，最后望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那里空余万家灯火，却再无那一抹令他心动的身影.

牵过自己的马，翻身而上，动作依旧利落潇洒，但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眸子里，却沉淀了些许不一样的东西.

不再停留，一夹马腹，骏马嘶鸣，朝着四顾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素色的身影在夜色中如同一簇流动的月华，与来时的心境已是截然不同.

他的江湖，从此有了具体的归途和想要守护的月光.

与此同时，韩家的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回霁月城的官道上，车厢内，韩采薇依旧靠着车壁，指尖反复摩挲着那个小小的瓷瓶.

脸颊上那片刻的冰凉触感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持久的温热，从被瓷瓶贴过的皮肤，慢慢渗入心底.

苏桃在一旁，看着自家小姐不同于往日的神情，那是一种混合着恍惚、沉思，以及一丝极淡甜意的复杂情绪，与她平日里处理家族事务时的冷静自持判若两人.

苏桃是韩采薇从小的贴身丫鬟，心思细腻，隐约猜到了几分，却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将车内的烛火挑得更亮了些.

韩采薇“苏桃.”

韩采薇忽然开口，声音在静谧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小姐？”苏桃连忙应道.

韩采薇“回去后，将我们名下那几间药铺近三年的账册，还有与各地药材商的往来信件，都整理出来，送到我房里.”

语气恢复了平素的冷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明确的目标感.

苏桃微微一愣，小姐虽然一直参与家族生意，但如此明确地要求调阅核心账目和信函，还是头一遭.

“是，小姐.”虽不解，但仍恭敬应下.

韩采薇不再说话，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夜色，李相夷……四顾门……那是一个与霁月城韩家截然不同的世界，充满了刀光剑影与快意恩仇.

她知道自己身处的环境，也知道家族未来的责任，那个如同烈日般闯入她生命的少年，他的世界广阔而危险.

她不能只是站在原地等待.

那份悸动与悄然种下的情愫，让她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想要更深入地了解那个世界，想要拥有更强大的能力，不仅仅是经营商铺、打理账目，而是能够真正理解他，甚至……在未来某一天，能够与他并肩，而非仅仅是被他庇护在羽翼之下.

这份悄然滋生的决心，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指引着她前行的方向，而在另一条道路上，快马加鞭的李相夷，心中亦在盘算.

霁月城韩家，富甲天下，规矩森严，他若要堂堂正正地走向她，仅凭四顾门主的名号还不够，需要更强的势力，更稳固的根基，需要让韩家看到，他李相夷不仅有剑试天下的勇气，更有护她一生安稳的能力与诚意.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