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橡皮的余温
世界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湖水，模糊不清地涌过来。
最先闯入感知的，是手肘处传来的一阵毫不留情的推搡，力道大得让她的肋骨撞在冰冷的木头桌沿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王默！醒醒！数学老师瞪你了！你想出去罚站吗？”
同桌压低的、不耐烦的声音像钝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耳膜，将最后一丝朦胧的睡意也彻底驱散。
王默猛地从课桌上弹起来，心脏狂跳，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动作大得让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吱嘎”声。一瞬间，剧烈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眼前的景象疯狂旋转——黑板上的公式变成了扭曲的白色蝌蚪，同学的后脑勺融化成了模糊的色块。
她下意识地用力闭紧双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对抗这阵生理上的不适。几秒后，她才敢再次缓缓睁开眼。
视野逐渐聚焦。
熟悉得令人窒息的天花板。 有些剥落的米白色涂料。 熟悉得令人窒息的灯光。冰冷的人工光源。 熟悉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弥漫着粉笔灰的干涩、橡皮擦碎屑的微甜。
刚才的……是梦？
教室里阳光明媚，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习题，同桌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一切都……正常得可怕。
正常得像是有人用最粗暴的橡皮，将她脑海中那段光怪陆离、冰冷刺骨的记忆，彻底擦除，只留下一片刺眼而苍白的空白。
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那冰冷的污水、文茜的嘲笑、瞬间冻结的冰湖、还有那个……
可她掌心那冰冷湿润的触感，却无比真实。
王默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开始疯狂地擂鼓。
那个……什么？
她缓缓摊开手。那片湛蓝色的鳞片静静躺在那里，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柔和而神秘的光晕，像一颗凝固的眼泪。珍珠母贝般的光泽在其下流动，证明它绝非梦境造物。
她试图去捕捉脑海里那一闪而过的模糊印象，却只捞起一片空茫的雾气，伴随着一阵轻微的、仿佛来自大脑最深处沟回的抽痛。那感觉异常清晰，不像普通的头痛，更像是有某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强行侵入后又被粗暴地剥离，在她的神经上留下了真实的物理损伤痕迹。
像是有人用最粗糙的橡皮，在她最重要的记忆页面上反复地、狠狠地摩擦，留下了大片无法辨认的模糊残迹和纸张被搓揉后无法抚平的皱褶感。
她下意识地翻过手心，看向自己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上，什么痕迹都没有。没有黑色的纹路，没有刺骨的寒意。
但那种被庞大而冷漠的存在注视的感觉，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潜意识里。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桌面上摊开的素描本。
《消失的河流》。
作业完好无损，纸张平整得过分，仿佛那几个小时的欺凌、哭喊和挣扎，都只是她臆想出来的荒谬剧情。
但是——
她的呼吸骤然屏住了。
在作业的最后一页，本该是空白的地方，多出了一幅画。那幅未完成的侧脸画依旧在那里，线条冷峻，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一幅绝不属于她记忆、也绝不可能出自她手的画。
那是一个少年的侧脸肖像。线条干净、利落、精准得没有一丝犹豫和修改的痕迹，下笔肯定得近乎冷酷。鼻梁高挺得近乎傲慢，下颌线的弧度完美得不似真人。
这画功远远超出了她，甚至超出了她所知的任何人的水平。
谁画的？ 什么时候画的？ 这画的是谁？
无数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空荡而抽痛的脑海里翻滚、炸裂。她怔怔地凝视着那幅画，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海水般涌上，瞬间淹没了她。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极轻地抚过画中少年的眼角。
嘶——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冰冷的电流感猝不及防地从指尖窜入，直抵心脏！
王默猛地缩回手，倒吸一口凉气。
那不是幻觉！
她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紧紧握住了那片鳞片。奇异地，那冰凉的温度反而带来了一丝安抚，脑海中残留的抽痛感减轻了不少。
同时，她也摸到了另一件东西——那块在臭水沟边发烫的橡皮。
指尖首先触碰到的，是那块在臭水沟边莫名发烫的橡皮。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触及橡皮表面的那一刻——
！
此刻它恢复了普通的样子，方方正正，边缘被用得有些圆滑，看起来普通至极。但王默却清晰地记得它那灼人的温度，以及之后发生的、颠覆她认知的一切。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如同沉睡的火山突然苏醒，猝不及防地从橡皮内部涌出，顺着她的指尖猛地窜入！
那感觉并非灼烧，而是一种温和却异常坚定的能量脉冲，与她记忆中残留的那抹冰冷的消除之力截然相反，甚至……隐隐对抗！
“！”王默猛地缩回手，倒吸一口凉气，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这不是幻觉！
这块橡皮……它有问题！
她再次小心翼翼地，将橡皮紧紧攥在手心。
这一次，感觉更加清晰。那暖流似乎能安抚她脑海中残留的抽痛，并带来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心跳般的搏动感——咚……咚……缓慢，却充满生命力的节奏。
一个荒谬却无比强烈的念头击中了她：这块橡皮是活的！或者说，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是它！是它在臭水沟边保护了她？是它干扰了那个……那个……
那个冰蓝色的身影猛地撞进她的脑海，虽然依旧模糊不清，但带来的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和难以言喻的威压却无比真实！
她死死攥紧了那块橡皮，仿佛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也握住了一个巨大的、危险的秘密。
她要知道真相。
她必须知道真相。
关于这块橡皮，关于那幅画，关于那个被她遗忘的、却让她本能感到恐惧与悲伤的冰蓝色“神明”。
暖褐色的眼眸里，褪去最后一丝迷茫被彻底烧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近乎偏执的决心。
放学铃声响起的那一瞬，王默第一个抓起书包冲出了教室。她紧紧抱着书包，仿佛里面装着的是全世界最易碎又最危险的宝物，一路飞奔回家，砰地一声锁上了自己小房间的门。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举行某种庄严的仪式般，将那块依旧散发着微弱暖意的橡皮，郑重地放在了书桌的正中央。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落在橡皮之上。
“不管你是谁……”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求求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她伸出手指，再一次，轻轻地，点在了橡皮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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