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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该是她的命

长梦昭

“看这炭火烧得不干净。”祁婉轻拍掌心站起身,指尖还沾着星点炭灰,“昨儿‘饭桶’叼了骨头来,许是蹭了灰进去。”

  “瞧这手脏的。”

  含蓉低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方叠得齐整的月白帕子,帕角还带着暖炉烘过的温度。

  她伸手替祁婉拂去袖口炭灰,“快些去净手,你柳叔天不亮就守在灶台前,莲子羹正煨在温炉上呢。”

  祁婉应了声,指尖在帕子上碾了碾,炭灰却凝在指腹纹路上,像嵌着细黑的泪痕。

  她望着含蓉转身时微驼的背影,喉间动了动,终究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走吧,再不去,莲子羹可要凝了。”含蓉转身时眼角细纹盛着柔光,她指尖轻轻拽住祁婉的衣袖,“你柳叔还特意剥了二十颗莲子,颗颗去了苦心,又拌了三勺百花蜜,你自小就怕苦,他总记着呢。”

  祁婉心中一阵复杂,她知道柳叔向来疼她,可指尖残留的帕角触感,却如芒刺在背。

  柳文松他们并不知道外头的局势,也不知道江羡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江羡了……

  堂屋门框渗着经年烟火气,桐木门轴发出“吱呀”轻响时,甜糯的热气裹着煨了半宿的莲子香扑面而来。

  祁婉在竹椅上坐下,含蓉执起粗陶汤勺,舀起时羹汤颤巍巍裹着金黄桂花,“当心烫。”

  勺沿滑落的蜜线在碗里荡开涟漪,青瓷碗底沉着七颗莲子,圆润如珠。

  祁婉盯着碗中浮沉的莲子,突然想起七岁那年闹饥荒,柳叔用树皮熬汤骗她是藕粉,自己却啃着硬饼渣。

  桂花碎浮在汤面,甜香混着炭灰味涌进鼻腔,她舌尖刚触到蜜饯,喉间却泛起涩意。

  “顾峥他们呢?”

  祁婉盯着碗中晃动的倒影,余光瞥见含蓉给柳文松使眼色——两人围裙上还沾着磨米粉的白灰,显然天不亮就起来准备吃食。

  柳文松往炉子里添了块松枝,火星子溅在他沟壑纵横的手上:“过几日便会回来,去渝州办点事儿去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老槐树皮,却在尾音处刻意放软,像哄骗孩童时的腔调。

  ……去渝州办事?

  怎么会这么突然?

  他们昨日明明都喝了不少酒,是不可能早早就接到信笺赶往渝州的。

  除非……只有她的酒里下了药,让她昏睡了几日。

  可柳叔他们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祁婉忽的抬首,眸光骤然撞上含蓉惊惶无措的眼,"柳姨,昨夜饭桶叼的……怕不是酱骨头罢?"

  含蓉指尖绞着围裙边角,补丁处的粗麻线被捏得变形,喉间溢出半声轻笑:"好端端提它作甚……?"

  "江羡……他说了什么?"

  窗外骤起的风卷着枯叶掠过屋檐,柳文松自灶间转出。

  “蝗灾来得猝不及防,百姓地里颗粒无收,家家粮缸见了底。前街李家的小闺女,天没亮就咽了气。”

  祁婉闻言,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陷进皮肉。

  柳文松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江家那孩子送了好些粮食来,他写信来,只是想让咱们把你藏好,周礼明是虞家的人,让他抓到……你断无活路。”

  祁婉手中的碗险些翻倒,含蓉赶忙伸手扶住:“大不了咱们换个地方,离开这里,去哪儿都行!”

  可真要走了,这里的百姓怎么办?燕平镇又该何去何从?

  又是这样……

  一边是黎民百姓,一边是身家性命……

  她忽然想起前世,她穿着织金翟衣站在粮仓门前,对王裕轻描淡写地说“饿死几个贱民不妨事”。

  而此刻身临其境,她才明白江羡从前骂得句句刺骨却字字属实。

  她不是什么胸怀天下的大义之人,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怯懦鼠辈罢了。

  前世江羡本可施尽千般手段折磨她这罪人,却偏用十二寒霜泪了结了她这罪魁祸首的性命。

  “柳姨……咱们不能走,”祁婉抬眼道,“渝州虽说离这儿不远,但他们运粮过来少说也要三五日,路上指不定还会出岔子。可燕平的百姓……根本撑不到那时候。”

  含蓉叹着气,从围裙兜里摸出块桃花酥,塞进祁婉掌心——糖纸边缘已经发毛,不知在兜里揣了多久。

  祁婉摸索着糖,有些发愣。

  “周明礼那畜生……”含蓉声音发颤,“不少饥民结队涌入州府请愿,周明礼却指使人以“乱民谋反”为由镇压,当场打死数十人,还放话说,交出你,就发放赈灾粮。”

  此话一出,她的指尖骤然攥紧桌沿,指节泛白如霜。

  她忽然想起江羡从前总说她“生于朱门而不知民间疾苦”,此刻却在这锥心的愧疚里,第一次读懂了,前世他眼里烧的是百姓的血。

  从前是她为谋权,唆使众人将赈灾粮换成白银;如今却是周明礼为抓她,使出这般手段。

  但追根究底,一切灾祸皆因她而起。

  “他们拿人换粮。”祁婉喃喃开口,声音低得像是说给自己听,“用我的命,换百姓手里的粟米。”

  她颤颤巍巍地起身,木椅在地面拖出刺耳声响。

  含蓉慌忙扑过来按住她肩膀,“你要做什么?”

  祁婉低头望着她围裙上的补丁——那是用旧帐子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像爬过的蜈蚣。

  他们向来如此,自己终年身着旧衣,却从不亏待她,每当她相中了什么,他们总会毫不犹豫买下,还宽慰她家中殷实,无需挂怀。

  “柳姨,”祁婉指尖轻轻摩挲着补丁上凸起的针脚,缓缓开口,“我们把江羡运来的粮食发放出去吧,先解当下之急。”

  含蓉满面忧色:“若是发放出去,你的行踪必定暴露无遗啊。我和你柳叔一直瞒着你,就是生怕你为了这事,把自己交出去。”

  “柳姨,我只能这么做。”

  话落,她稍作停顿,又问道:“顾峥可曾留下人手?”

  含蓉轻叹一声,应道:“留下了,有两个后生,唤作齐毅和朱福,一个身形高挑,一个较为矮小,还有不少暗卫。”

  祁婉略一思忖,而后缓缓开口,字字清晰沉稳:“既然如此,须得让百姓知道,这粮食是我发放的。我这便带着人,藏去后山破庙,待周明礼的人寻来,就将他们引去那里。”

  含蓉闻言,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她紧紧拉住祁婉的手,声音带着哭腔:“你这一去,定是凶多吉少啊!那帮人心狠手辣,怎会轻易放过你?你又何苦要把自己往这龙潭虎穴里推呀?”

  “柳姨,你别担心。”祁婉轻轻拭去含蓉眼角的泪,柔声道:“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好好活着,再次站在你面前的。”

  言罢,她转身望向院外阴沉如墨的苍穹。

  狂风似狰狞猛兽,呼啸着席卷而过,吹得院中枯枝败叶肆意飞舞,亦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

  “柳姨,今日这风,怎的如此张狂。”祁婉缓缓走到玄关处,寒风呼啸着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抬手,一片枯黄的树叶恰好飘落掌心,仿佛是命运递来的某种谶语。

  “如此狂风,若是燃起一把火……”她凝视着这片枯叶,低声自言自语,声音轻柔却又仿佛带着一丝飘忽,“不知会不会蔓延成势。”

  “……什……什么……火?!”含蓉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你想做什么?不是说,会好好活着么,怎么还要放火?”

  她垂眸避开了含蓉的目光,她知道含蓉对“火”字的敏感,可她却不得不利用含蓉的这一份不安心。

  只有戏做的够真,才能躲过旁人的眼睛,不露出丝毫破绽。

  祁婉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柳文松,“柳叔,若是有人胆敢对你们动手,您便直言相告,就说我手中握有楼家私印,并且还有侯爷的暗卫听令于我,让他们来后山的破庙中。”

  若是换做旁人,见她筹备得看似万无一失,即便亲人心中忧虑,也该是自持高傲,不至于痛哭流涕,仿佛她即刻便要奔赴黄泉。

  而她要的,就是让周明礼以为她毫无胜算。

  “柳叔,此刻事态紧急,你即刻去寻齐毅和朱福他们,一定要叮嘱他们,在粮食发放之时,务必确保公平公正,切不可引发混乱,百姓们如今处境艰难,这粮食乃是他们的救命粮,容不得任何闪失。”

  柳文松重重地叹了口气后,转身便要匆匆离去。

  可刚迈出一步,含蓉便心急如焚地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眼中泪花闪烁,声音带着哭腔,近乎嘶吼地说道:“柳文松,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好歹劝劝孩子呀!这所有的一切本就不该由她来承受,这根本就不是她的命啊……”

  此话一出,祁婉顿时怔住了。

  ……什么叫这根本就不是她的命?

  “那什么又该是她的命?”

  柳文松盯着廊下被风吹得翻卷的灯笼,喉结滚动着压下叹息,“如今这世道,笙笙想走什么路,想做什么,我们也应该随她去,我们都老了,拦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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