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我在幽都过的一点儿也不好……”
“他们不让我见阿璟,里面都是人面兽心,我不想当什么长公主,我只想守在你们身旁,就像从前一样……”
“柳姨,你也许不知,也许觉得难以置信,我重活了一回,可到头来,我还是无力回天,还是没能护得住你们……”
风卷着枯叶掠过门槛,将她的话音扯得支离破碎。
她就那样怔立在原地,仿佛被剜去了心魂。
那些“带柳叔柳姨过上好日子”,“让大家重新聚齐”的执念,忽然间都成了指尖漏下的沙。
许久,她才缓缓抬脚,踩过满地碎光,走进那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弥漫着死寂与悲凉的屋子。
木门吱呀声里,往昔的喧闹与此刻的空寂轰然相撞,在她心口碾出细碎的疼。
屋内的一切,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只是案几上覆了一层薄灰。
“柳姨……”
她轻声呢喃着,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却再也得不到那熟悉的回应。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踉跄地朝着含蓉的房间走去。
她记得,含蓉的床头有一个小小的木匣,幼时总见含蓉背过身去,指尖捏着信笺往里头藏。
床头的木匣仍在原处,雕花缝隙里积着薄灰。
她屏息掀开盒盖,一张张泛黄的信笺如受惊的蝶群扑簌簌坠落。
她颤抖着拾起一张,借窗外残光辨认字迹——
“小笙笙八岁了,眉眼愈发像小姐。瞧着她,便想起小姐未入宫时的模样……听闻皇帝病重,我怕他们来寻阿璟,更怕笙笙也落入虎穴,笙笙是沈将军血脉,不该卷入这潭死水……”
她的心猛地一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双眼紧紧盯着信笺,俯身将信笺全部捡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一阵奇怪的声响从院子里传来,像是有人在轻轻地踱步。
她瞬间警觉起来,小心翼翼地将信纸藏进怀里,顺手拿起旁边的一把旧匕首,缓缓朝着屋外走去。
当她走到门口时,借着月色,看到院子里有一个黑影,身形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到底是谁。
“谁在那里?!”
黑影身形猛地一滞,而后转过身,直直跪了下来。
“卑职齐毅,叩见殿下!”他重重磕头,额角擦过碎石,洇开细小的血珠,“属下护主不利,还望殿下责罚!”
她缓缓垂下眼眸,目光顺着齐毅的轮廓滑落。
借着朦胧月色,她看见他遍体鳞伤,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口爬满全身,有的伤口还在不断渗出血珠,洇湿了衣衫,在月色下泛着令人胆寒的暗光。
“……进来坐。”她踉跄着扶住门框,指甲掐进掌心才稳住颤抖,“我去给你拿金疮药。”
齐毅却伏在原地不动,额头抵着地面,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愧疚:“属下罪不可赦,本有机会救下柳夫人,却偏偏迟了一步……如此重罪,岂敢劳烦殿下……”
"齐毅,我这是在命令你,”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想赎罪就听我吩咐。”
“是。”
齐毅应了一声,而后起身,脚步虚浮地跨过门槛。
“你们侯爷……知道我柳叔他们的计划吗?”
她抬手掀开角落里的樟木箱,可樟木箱的铜环缺硌得她掌心发疼,她指尖划过层层叠叠的物什:柳叔的旧算盘、阿璟的旧字帖掉出半页残纸,最底下压着柳姨去年缝的夹袄,针脚在暗处明明灭灭,像她总说的“笙笙穿红最好看”。
她回过神来,从中掏出金疮药,将它轻轻推到了齐毅面前,“把药涂上。”
瓷身撞上他腕间银护腕,清响里带着樟木箱的凉。
“多谢殿下。”齐毅伸手接过,掀开衣襟时,绷带与皮肉粘连的“嘶啦”声,刺得她指尖都忍不住发颤。
“侯爷是在启程渝州前夜得知的,劝阻过,但是他们心意已决。”他牙关咬得发颤,指尖的药膏蹭在绷带上,洇开团状的白。
“他们本是计划着兵分两路,柳文松率一部分人直扑州府衙署,将守军诱至前街厮杀;另一队由我领着,护灾民和柳夫人从后山密道潜往昌黎,沿路散布‘长公主临兆民康,虞氏门庭腐骨藏’的俚歌,要将此事传得满城皆知。”
烛火在他眉骨投下阴影,仿佛刀刻的伤痕,“可柳夫人还是不放心他,竟提着刀独身折返,待我闻讯赶去时,她就倒在了我眼前……”
祁婉垂眸:“我知道了……”
夜风卷着细雪灌进窗缝,案上狼毫笔架被吹得轻晃,羊毫笔尾的白穗子扫过未干的墨砚,荡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她忽然想起含蓉临终前的话:“要怪就怪,这世间太过凉薄,才会误将鲜花拉入泥潭……”
或许这一切就是命数。
齐毅忽然起身,单膝跪地,破损的护腕磕在青砖上,清响里带着几分孤绝:“殿下,属下恳请您接过你养父母的遗志,让虞氏所做之事大白于天下!就像柳夫人说的,灾民的活路,断不能折在贪官手里。”
“会的。”
她抬眸望着窗外的残月,雪落在残败的院墙上,渐渐覆住了去年柳姨亲手画的桃花。
过去,柳叔会在廊下教祁云璟练剑,竹剑扫过青石板,惊起的不是雪,是满院喧闹的夕阳。
可如今夕阳落尽了。
案头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她鬓角沾着的雪粒亮晶晶的,像没落下的泪。
若有来生……她多想卸了金冠、离了朝堂,守着这方小院看四季流转,做个寻常人家的女儿。
可来生太远了……
“宫中祈福是何日?”她忽然回眸。
“五日后。”齐毅顿了顿,“殿下问这个……要回宫了?”
“还不到时候,”她指尖敲了敲案上残卷,“五日后你暗中去寻虞明烛,让虞明烛来渝州——他想攀的高枝,虞家是枯枝,我这里……有他要的风。”
“……虞明烛,国子监祭酒?”
“他是虞家庶支,才学满腹却困于嫡庶。”她起身披上狐裘大氅,烛影在眸中晃出冷光,“去备匹快马。”
“殿下要做什么?”
“拿回渝家的东西。”
她转过身,发间的玉簪碰在窗棂上,清响混着檐角铜铃,惊起栖在梅枝上的麻雀。
残雪扑簌簌落进院子,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柳姨站在院中的那棵桃树下,指尖捏着朵刚开的桃花,笑着朝她招手:“笙笙,快来瞧瞧,这花比去年开得还旺呢……”
可眼下桃枝空了,只剩细雪在风里打转。
檐角铜铃又响了。
她踩着积雪迈出房门,斗篷上绣着的红梅在夜色里忽隐忽现,像一团烧不熄的火,要在这漫天飞雪中,硬生生灼出条通往黎明的路。
而她身后,那个装满回忆的樟木箱,会替她收着所有的甜与暖,等着某一天,雪化了,花开了,再一桩桩,一件件,说给天上的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