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
祁婉攥着缰绳翻身下马,狐裘大氅的银毛领边被风扯得翻飞。
沈府旧宅的冰棱垂成的银剑,长短不一地互相磕碰,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
她靴底碾过门前冻裂的青砖时,某块砖缝里嵌着的冰棱突然迸裂,脆响里混着门内铁锈擦过木枷的“吱呀”声。
“来者何人?!”
守卫的枪尖刺破雪幕,惊得门楣冰棱晃了晃。
祁婉微微仰头,寒风撩起她额前发丝,她神色镇定地从袖中翻出那方私印:“熙和长公主祁婉,有要事前来拜会镇南将军,烦请通个信。”
“长、长公主?!”守卫的枪尖猛地一颤,忙不迭地屈膝行礼,“属下失礼了,这就去通信。”
说罢,便匆匆转身,疾步向府内走去。
就在那守卫转身的刹那,祁婉透过半掩的门缝,一眼便瞧见了蔺桉雪。
而蔺桉雪似乎也正巧将目光投向这边,两人视线交汇的一瞬间,蔺桉雪的眼眸顿时亮了起来。
“笙笙?!”
蔺桉雪脱口而出,眼里满是难以抑制的惊喜与意外。
她将手中的长枪搁在一旁,而后朝着祁婉飞奔而来。
“真的是你……”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声线颤得像檐角将坠的冰棱,“你怎么来了呀?我听裴子禹说,你回燕平的途中受了极重的伤,我一直想偷溜去看你,偏偏沈伯伯把将军府守得跟铁桶似的——你的伤处可痊愈了?”
“早好了。”她眉梢轻扬,指尖拂过蔺桉雪腕间未褪的红痕,“这是上一次在幽都留下的伤吗?”
“嗐,不过是点小伤罢了。”蔺桉雪像是被触碰到了什么隐秘心思,猛地抽回手,脸上瞬间扬起一抹笑容,故作轻松地说道,“我能有什么事呀?就是打那以后,不管我做什么,都得一五一十跟沈伯伯仔细报备,以前随便糊弄过去的法子,现在可都不管用了。”
沈懈怎么说,也算得上蔺桉雪的半个父亲,怎会不知她性子跳脱。
若不是伤得严重,岂会如此严加管束,连她出门都不放心。他这般严防死守,怎么看都不像是蔺桉雪口中的 “小伤” 那么简单。
想到这,蔺桉雪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外面冷得厉害,快些进来,别冻着了!”
祁婉颔首应下,才踏过门槛,通传的守卫却又疾步折返,垂首恭敬禀道:“殿下,将军已在书房候着,请您移驾。”
“快去吧,我在这儿候着,”蔺桉雪松了手,眼波流转间带了几分促狭:“等你回来,咱们可得好好叙叙旧,难得来一趟,怎么说也得陪我多待几日才是。”
祁婉摇摇头,狐裘上的银铃轻轻晃动,细碎的声响被寒风揉碎在雪地里:“我还有要事未办,怕是要负了你的心意。”
“罢了,不强人所难。”蔺桉雪轻笑着挥袖,目送她随守卫转过长廊。
书房的槅门虚掩着,祁婉推门时,铜环轻响,惊起檐角积雪簌簌而落。
玄色身影闻声转身,屋外的光亮恰好掠过他鬓角霜色,将那件洗得泛白的锦袍照得发亮。
沈懈束发的玉冠缺了颗东珠,领口滚边磨出细密的毛茬,却仍被打理得一丝不苟,不见丝毫凌乱。
他身姿挺拔,只是面容间难掩憔悴之色,两鬓竟也添了几缕银丝。
当他的目光落在祁婉身上时,眼中情愫翻涌,既有久别重逢的思念,又夹杂着难以言说的愧疚,仿佛过往种种回忆与复杂心绪,皆在这一眼中倾泻而出。
对祁婉而言,这是与沈懈的初逢。可于沈懈而言,眼前这张脸庞早已在午夜梦回时描摹过千百遍——那时她尚在襁褓,粉雕玉琢的模样曾让铁血半生的镇南将军红了眼眶。
她对过往之事毫无记忆,也不曾知晓,沈懈当年有多么憧憬,期待着第一个孩子的降临,而这一切都在上元节那一日,毁于一旦。
妻离子散,皆是拜先帝所赐。
“镇南将军,别来无恙。”
祁婉的声音轻得像落雪,她下意识攥紧袖中帕子,发间金簪却在此刻灼得人头皮发麻——这支錾着“长乐”二字的金簪,曾是他亲手为楼云凤熔铸的定情之物,内侧的刻痕此刻正贴着发根发烫,恍若烧红的烙铁。
沈懈望着她鬓边的金簪,指尖微微颤动,喉间溢出低哑的呢喃:"你生得……真像她……"
“将军。”
她抬眼时凤眸凝着霜,金步摇在鬓边微颤却稳如磐石,“我是熙和长公主,您与母妃的过往,早已是陈年旧事。今日我持印前来,不为追溯前尘,只为请您归还楼家私兵调令。”
沈懈喉头猛地滚动,铁铸般的指节狠狠攥住案几边缘,檀木纹路竟被掐出白痕。
"调令……"他忽然低笑出声,甲叶摩擦着发出细碎的金属鸣响,"长公主可知,当年你母妃把调令交给我时,说的什么?"
祁婉睫毛微颤:"什么?
"她说大邺君王昏聩,若有朝一日烽烟四起,望我能提楼家兵戈,带你们母女杀出宫墙。"沈懈的声音陡然沙哑,"可我在漠北连破九座敌营的捷报还未传回,就等到了她于冷宫中引火自焚的消息……”
祁婉缓缓垂下眼眸,缄默不语。
沈懈于她,不过是血脉簿上一个模糊的墨痕。那些本该滚烫的血缘,隔着十几年的烽烟与宫墙柳色,早已成了雾里看花的虚影。
可蔺桉雪却是截然不同的。
自蔺家突遭变故,家道倾颓后,蔺桉雪便由沈懈悉心照拂。
这些年,沈懈待蔺桉雪,如掌心明珠,何尝不是将为人父的拳拳之心都化在了细节里。
她又怎会不知,这世间情分最是强求不得。
就像她视柳氏夫妇如至亲,便断不会去争那本不属于自己的名分。
世人总说人心似秤,可这杆秤砣早已被岁月磨得圆滑,哪边重哪边轻,不过是执念太深。
更何况,蔺桉雪尚且不知沈懈与楼云凤之间曾有一个女儿,有些真相,一旦揭开,怕要搅碎一池寒潭月。
她不知道蔺桉雪会怎么想,但她只知道,她绝不回去以情感为赌注去试探人心,更不会将个人的认知与立场强行施加于他人,妄求对方必定与自己同频共振。
她指尖抚过掌心的那块私印,触手生凉。
她已然失去了生命中最温暖的火光,又怎忍心再去扑灭他人掌心中那好不容易留存的微弱灯火。
况且,一路行至如今,她于有无亲人一事,也渐渐看淡,不再那般在意了。
“笙笙这乳名,还是你娘刚有孕时我取的。”沈懈的声音忽然软下来,像落了层薄雪,“当年想着‘笙笙雅韵绕梁间,岁月安宁乐似仙’,只盼你能在暖阁里听着笙歌长大,不必沾半点风雪。”
他望着窗外簌簌落雪,鬓边白发被风卷得凌乱:“哪曾想后来会有那般变故。这些年与南安王屯兵积粮,夜里点兵看册时,总想着哪日能杀回幽都,把你们母女从那接出来……”